一副牌:何处寻找乡村新文化
-冷波
村里大多数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只有过年的时候,人才是满满当当的。他们回得晚,走得早,过去的乡间文化娱乐活动早已无人问津,什么样的年味才能满足这些短暂停留的“客人”?摆一张桌子,有人端茶倒水,有人递烟分瓜子,有人陪聊陪玩,再加上一副扑克,整个待客之道就形成了。旧的文化活动衰败了,村里人不再像以前那样过年,而乡村还无法承载城里的文化活动,于是就自发形成了牌文化以消磨时间。
我的村子是单姓村,相对其他村子要大一些,人口也多一些。周围的一些小村子,人口少,这几年冷清得很。走亲访友的时候,我听一些人说,住在小村子没意思,不好玩,村子没有生气。然而,在我的村子,人们就觉得很好玩,因为随时都可以聚众打牌,哪怕在平常,村中也是打牌不断。
村里的旧集体活动衰败后,人们自发地形成了以打牌为主的新集体活动。以前的活动,男女老少都可以参与,现在的活动,男女老少依然都可以参与。打工者过年回家最多一个月的时间,主要就是通过打牌实现互动。
牌桌是个舞台,有主角有观众。男女老少皆会打牌,不同的牌桌是不同的舞台,人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技术流的、有玩刺激的、有生马子的、有玩表情的等。技术流的人能掐会算,火眼金睛,一眼就能洞穿别人的牌;玩刺激的人,出手狠,不琢磨就砸钱;生马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按常理出牌,很克技术流;玩表情的人,有好牌装可怜,没好牌装牛气,和他方观众眉来眼去获取信息。打牌也“分群体”,也需要“志同道合”,除了个别女的和男的一起打牌,一般来说,男女不同桌,男的玩得凶狠些,女的玩得温柔些,小孩子玩得随意些。
你在那儿看他们打牌,喜怒哀乐一览无余,有拿了一手好牌沾沾自喜的,有出错一张牌悔恨难当的,有一手烂牌捋不顺而唉声叹气的,有封人之牌自己却被封而愤怒不已的。打牌者精神抖擞地奋战,观战者更加有劲头,叫喊声、数落声不绝于耳。主角在自我展示中,显示了神通,发泄了情绪;观众在围观中,打发了时间,获得了谈资。在展示与观看的过程中,牌桌周围形成了一个舆论场,玩得好的会得到观众的赞许,玩得差的会成为观众的笑谈,肯为大家打牌出钱出力组织的人一定十分受欢迎,这也会成为人们心中的一种声誉。
在村里,打牌满足着群体性活动的需求,看起来既有凝聚力又有影响力。但是,这就是新的乡村文化吗?旧的乡村文化衰落了,新的乡村文化真的应该是这副模样吗?农村究竟应该有怎样的文化和娱乐?像我村子这样的牌文化是对旧文化的正常替代,还是一种畸形文化?
福建平潭白青乡,村民在午餐时聊天姜克红摄
养老拷问
农民上楼了,老人住哪里
-郑晓园
过年回家拜望长辈,吃惊地发现,表叔表婶居然住在了自己搭建的一间简易棚子里。要知道,他们家的房子在去年被征迁,得到3套还建房,有那么多房子为什么还住在小棚子里?表叔表婶说,新房分给了孩子,我们两个老人住这里挺好。在了解整个事情之后,我知道,他们的“挺好”并非假话。
表叔表婶今年60多岁,有两个儿子,都已经结婚生子。他们家原来的房子非常大,前面是三间厅房,表叔表婶住一间,还有一间客厅、一间厨房,后面是三层的楼房,顶楼空着,另外两层每个儿子住一层。与无数农民家庭一样,他们的儿子媳妇都外出打工,只有过年回来,表叔表婶则在家种田、操持家务和带孙子。大家庭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早在几年前,老家就有了拆迁的动静。由于表叔家的房子很大,亲戚都开玩笑说他们要成富翁了。可是等到拆迁来了,大家庭却开始出现风波。
表叔家最终补偿了3套房子和20万元,新房在区里统一规划建设的还建小区,为同一栋楼的1层、4层和5层。其中,5层为顶层,日晒雨淋的,两个儿子都不愿意要。两兄弟商量后,分别要了1层和4层,就各自积极装修去了。表叔表婶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爬上爬下很吃力,显然没有办法住上5楼,而他们也不愿意和儿子住在一起。虽然每套还建房是统一的100平方米,两室一厅加一个存储室,存储室可以改成小卧室,变成三室一厅,足以容纳三代人的家庭,但是儿子媳妇不愿意、老人也不愿意住在一起。
对于儿子媳妇而言,拆迁是他们获得独立住房的一次机会。拥有现代化装修并且完全属于自己的独立住房,是许多年轻人的梦想。新的住房承载了他们从大家庭中独立出来、建立个体化私密空间和采取现代化生活方式的追求。在原来的房子里,虽是大家庭住一起,但老人与儿子媳妇其实是相对分开的。老人的活动空间是前厅和院子,儿子媳妇的房间则在后面的楼上,而在新的房子里,两个卧室挨着,大家紧凑地住在一起。
对于老人而言,这是个大问题。空间的紧凑会加剧彼此的冲突,因为没有了回避的余地。表婶说,“以前虽然住在一起,但你做你的我做我的,生了气在自己的房间静一静就好了。要是住在一起,人家给你脸色看,你都不晓得能往哪里去”“你自己住,不讨嫌,再帮他们做点事,他们才会更加喜欢你”。
这场家庭风波以表叔表婶搭建棚屋而告终。他们在距离老房子100米的地方搭建了一个棚屋居住,这又产生了故事。因为是开发区,按规定是不能再新建房的。表叔表婶先是搭起了一个很简单的棚子,国土所来人查,他们就说是用来存放农具的,还主动缴了几千块罚款。之后两人趁着夜里偷偷摸摸地给棚子添砖加瓦,今天加根梁,明天挖口井,后天安个门。这项“伟大”的搭棚事业断断续续地进行了一年多,才成了目前可以住人的样子: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摆了一张床、一个灶,房前屋后是院子,旁边是菜地。表叔继续做着计划,有机会就扩展旁边的空地,表婶对现状则很满意,“已经够我们住了”。
表婶颇为得意地告诉我,很多老人都羡慕他们有个棚子,“老人都不愿意住在楼房,一大把年纪上不动,没有地种、没有柴火烧,还不能随地吐痰,每天对着巴掌大的地方,真是活遭罪”。这些老人带着农业社会的生活方式上了楼,没过多久,小区里的花坛和零碎土地都被开垦成小块菜地,楼下也架起了不少火炉,每到饭点就炊烟袅袅,熏黑了墙壁。这些“杰作”,引来了小区里年轻人的抱怨和骂声,儿女们只好红着脸吼回自己的老人。
与这些老人不同,表叔表婶用棚子捍卫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尊严。现在,他们的儿子媳妇照样出去打工,两人则住在棚屋里,种上粮食种上菜,吃喝不愁,除了房子比以前小,其他什么都没变。这样的生活对他们而言,的确是“挺好”。但不好的地方也有三点。一是就两个人住在那里,难免孤单,虽说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会有矛盾,但住远了(小区距离老房子10多里),见不着也会想念;二是现在还能动,什么都好说,再过几年,老了不能动了,跟儿子媳妇住得这么远,就算他们想照顾都没有办法;三是住得不安心,不知道国土所还会不会来撵他们走。
表叔表婶说,等到老了不能动了,还是不愿意跟儿子媳妇住在一起。理想的情况是,政府在小区附近盖个老年公寓,老人住进去,一起玩、闹,再每家老人分点菜地,能动就自己动,有事就叫子女。
表叔表婶的理想其实也是千千万万上楼老人的诉求。所谓“老有所养”,前提是老有所居。而这“居”,并不仅仅是简单的物质空间,而是承载了代际关系、生活方式诉求以及“如何老去”时代命题的社会空间。
养老:土地比儿子更可靠
-王海娟
由于祖祖辈辈都是依靠家庭养老,“养儿防老”成为农民生育子女的动力之一。但在农村的现代化变迁中,不少农民认识到子女不再是依靠,真正给老年人依靠的是脚下的土地。据村里的老村干部讲,“全村100多个老年人中,由儿子赡养的很少,老年人一般靠耕种土地和国家养老金生活”。在我所居住的湾子里有8个老年人,这些老年人都没有靠儿子养老,而是“以地养老”,在农民眼中,土地比儿子更可靠。
以我爷爷为例。我爷爷今年83岁,生育有3个儿子和3个女儿,是我们湾子里年龄最大的老人。爷爷去年耕种2亩地,种植了玉米、红薯、油菜、棉花和各种蔬菜等,日常生活所需几乎全部来自自己耕种的土地,可以称得上是自给自足。爷爷还利用杂粮和菜叶养鸡鸭,满足自己的肉蛋需求。由于爷爷年龄较大,近几年无法种植水稻,食用的粮食是存粮,去年存粮用完后爷爷到别人田里拾到500多斤稻谷。
爷爷耕种土地还能够获得少量的货币收入,如出售棉花和鸡蛋鸭蛋等,土鸡蛋每个1.5元,去年爷爷出售鸡蛋获得500元收入。衣服和鞋子由女儿买。爷爷需要定期购买的只有猪肉、烟、盐和洗衣粉,出售农产品所获得的货币收入可以满足日常开支。爷爷的货币收入还有孙子孙女每年给的零花钱1000多元和国家每月的高龄老人养老金120元。除了医疗费用和人情开支外,爷爷还储蓄1万多元。在家乡,有钱去集市买小吃是老年人富裕的象征,每天去集市逛逛,买自己喜欢的小吃是爷爷的“例行公事”。
土地给爷爷提供的不仅仅是生存所需的物质,还有尊严和老有所乐。爷爷奶奶居住在老房子里,不需要依靠子女生活,不需要低声下气地讨好子女,通过经济独立维护了自己的尊严。虽然爷爷只耕种2亩地,只需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劳作,但是爷爷每天都要去地里转转,拔拔草,看看庄稼的长势,就像是照看自己的子女。在播种中种下希望,在收获中获得喜悦。劳作对老年人而言,不是负担,而是休闲,这或许就是具有中国特色的休闲农业。
能走动的老年人多多少少都会种点地,养几只鸡,种点蔬菜,加上国家的养老金,养老基本上不存在问题。在国家养老保障体系尚有待完善,“养儿防老”作用退化的情况下,土地对于农村的意义需要全面考量。不能随意以城镇化、农业现代化等名义剥夺农民种地的权利,否则农村老人面临的是更无依靠的未来。每个家庭都有老人,每个人都会老去,莫让农民老无所依。
周堡村热闹的老年人协会
-夏柱智
周堡村是湖北省阳新县一个偏僻的小村子。村里老年人向我说起村里在去年12月办了一件好事,就是新村委班子建了一个老年人协会,成为老年人休闲娱乐的中心,老年人去打小麻将,打不要钱的扑克,打乒乓球、羽毛球,下象棋,看书阅读,围在火炉边聊聊天,“没有事情到协会去坐坐”成为老年人生活的新模式。
村主任柯友安说,去年当地政府用扶贫资金建起了村委会大楼,为了满足村里老年人一直以来的强烈愿望,村委会班子利用闲置的房屋,并向政府申请了2万元财政资金,购置桌椅板凳等硬件设备,建起了老年人协会,并初步建立了管理制度。
在协会,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门外的一张钢化玻璃乒乓球桌。球桌是由村里出资,村干部用车拉回来的。打乒乓球成了大家的最爱,当然羽毛球也少不了。平常有许多留守儿童和老年人一起在协会玩,假期或放学后在那里展开乒乓大战,玩得不亦乐乎。
走进协会大厅,里面大概有五六十平方米,可以放下十几张桌子。协会有专门的书柜,放了各种书籍,儿童类的、生活类的、军事类的,还订阅了一些报纸。房子中间安放了一个新式炉子,冬季每天准时烧炉子,非常暖和;夏天则准备了2台吊扇,保障冬暖夏凉。许多老人带着孙子孙女在里面玩,很美好的乡村娱乐画卷……
老年人协会的日常管理由村委会聘请的陈芳谷老人负责,他今年74岁,是非常积极的老党员。协会要为老年人准备干净温暖的环境,就需要有人值班,日常事务包括管理财务、烧炉子取暖、烧开水、打扫卫生等。报酬不高,一天10元。陈芳谷老人在冬天一般是早上七点半过来,晚上五点半回去,最晚的时候六点多,一直等到老人们都离开。
除了本村人,邻村的老年人也经常来玩。军山村刘应喜老人,60多岁了,非常喜欢这里,一般是骑电动车过来。外面来走亲戚的老人也愿意过来玩,附近太平村、樟树村、三洲村的不少村民也慕名而来。
周堡村是家乡农村的特例。近年来,普遍的村委会大楼建设带来的是普遍的房屋闲置,有的村庄村委会大楼甚至常年不开门。如果用这些闲置的房屋建设老年人文化活动场所,肯定会受欢迎,大大增加农民的精神福利,但这一般没有被列入农村文化建设的重点。
实际上,建立和维护老年人协会不需要太多资金。在周堡村,财政给了2万元启动资金之后,协会基本是依靠在里面玩乐的老年人自愿交费来维持。到这里玩的老年人普遍愿意给钱,以维持这个协会。按照前几个月运行的情况看,每天能收入30元,基本可以满足管理人员工资、水电费和取暖费等开支。
对于老年人,这个协会是他们的精神家园。老年人说,到这里来寻开心,没有负担,要是到别人家闲聊娱乐,一是怕打扰别人,俗话说“热天不挡别人的风头,冷天不挡别人的火头”,现在都是新房子,到别人家去多了,人家会有意见;二是不够热闹,缺乏集中在一起娱乐的气氛。
周堡村农民说,建设老年人协会,是继国家普遍给老人发放养老金之后办的最大的实事。国家给老人发放养老金,解决了老年人的零花钱问题,老年人不必看子女眼色,有虽然不多却很顶用的闲钱来娱乐;老年人协会的创办则使老年人有一个集中的去处,在这里可以互相取暖,在闲聊、打牌中幸福悠闲地度过老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