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9:12,何女士来电:我姐61岁,2006年查出肺癌,后来又大脑萎缩。2008年化疗后,医生说加速了大脑萎缩。我姐夫65岁,这七八年一直细心照顾她,去年她的脚骨折了,没日没夜的很辛苦。我姐一点意识都没有,谁都不认识,根本无法交流。最近,姐姐的腰椎又不小心弄骨折住院了,我姐夫喂饭、擦身,把我姐收拾得很干净。我家里父母年纪也大了需要照顾,他们的儿子又在国外,姐姐就全靠姐夫服侍。我们一家人想表达对姐夫的感谢,真的不容易。
何女士的姐夫姓章,退休前在杭州农科院工作,研究水稻、小麦及豆科植物。
昨天上午11点半,红会医院骨科病房,章先生正往躺在床上的老伴脖子边铺毛巾。
铺完毛巾,他打开一个叠式不锈钢餐盒,一层饭,三层菜。他把餐盒盖当饭钵用,几勺米饭,再拌三种菜,热气袅袅。斜躺床上的老伴,大而无神的眼睛在左右寻找。
“她明明是闻到饭菜味,不能像常人一样用鼻子闻,而是用眼睛找,你说像不像个小孩子?”章先生说,他早已听不懂老伴的话,但还是能从反常动作中,看出她的心思。
章先生一勺一勺慢慢喂,老伴何女士“吧嗒吧嗒”快速嚼,吃得响亮。
章先生微微一笑,说,吃得香,睡得好,大便次数再降下来(有时一天有七八次),要是再能做个梦,到澳洲旅游,顺便看看儿子,那就很幸福了。
像看黄豆发芽一样
看老伴的一举一动
事实上,老伴会不会做梦,章先生拿不准。他曾是一名农作物研究专家,他说,要像看黄豆发芽一样,来看待老伴的一举一动——黄豆埋进土里,就跟老婆思维沉到黑暗中去一样,给土壤晒阳光、补水分,嫩芽冒出来了,再移到阳光软一些的地方,再施肥,看到它开花、长出豆角,要让它长成一棵状态最好的植物。
“老伴的思维呢,你给她吃,逗她玩,给她晒阳光,帮她擦大便,她嘿嘿傻笑,但眼神稍微能聚一聚,不再散开,或者眼角再有一点点湿,我都看成是豆子发芽、结角了,要激动好几天呢!”
每次喂饭,章先生也都要跟老伴说说话。昨天午饭,他们是这么对话的——
他说:今天你很好,吃饭不闹,也嚼得烂,是不是啊?
她回:蛮发靥。
他说:你见过这个小伙子没?
她回:莫衙营。
这么几句问答后,章先生皱了眉头,不再问,轻轻把散落在她嘴角的一粒米饭,拨到老伴舌尖,她顺势吃下去。
当年,她可真是个女强人啊!
章先生说起老伴的从前。
他们在1981年结婚。“我大哥和她母亲在一个厂上班,走得很近,促成了这门婚事,老伴年轻时很优秀,高中念杭二中,大学学精细化工。”
结婚时,住房只有12平方米,章先生经常骑自行车带着老伴,走在庆春路上。老伴对他说,学一样就要爱一样,你学农的,就要把植物的生长规律摸透。我学工的,就要能用得上,产出产品,不能光有理论。
后来,她觉得单一学科还不行,又趁着坐月子空闲,学了会计,还拿到了会计师资格证。
她在环卫部门上班,很早就是高管了,分房子,都是分给基层员工,分完自己就没了,用现在话说,叫清廉无私。后来,单位成立实业公司,做塑料制品生产,就用上了她的专业知识,她主动请缨去当总经理。
那时候,她喜欢自行车,骑车上下班,风风火火,总有忙不完的事。很多亲戚都说,她可真是个女强人啊!
出门得把她打扮得体面些……
12点半,章先生还没吃饭,他把老伴吃剩的饭菜,拌在一起吃。
他边吃边瞅着老伴,发现老伴的嘴巴也跟着动了,他就说了一句,还没吃饱,就给老伴吃一勺,自己吃一勺,自己再吃一勺,再给老伴一勺……
饭还没吃完,章先生突然停下来——他闻到另一种味道。放下饭钵,掀开被子,老伴果然又大便了。他拿过来两个盆,兑上温水,两块毛巾,粗擦一遍,又细擦一遍,再扑上婴儿爽身粉,换上尿不湿。
老伴腰椎骨折发生在今年春节后,有一个亲戚要在西湖边请客。
章先生说,怕西湖边人多老伴会走丢。亲戚说,他们好不容易等了一个下午的位子。章先生不知道老伴是为什么事,不停地点头。他就当成她听懂了他和亲戚的电话。他答应下来。
“老伴以前是做总经理的,现在出门也得把她打扮得体面些,首先不能出丑,就先让她排大便,排完再给她洗澡,洗澡时,手臂太滑,没抓牢,扑通一声跌坐到盆里,猛地磕上盆沿,腰椎骨折了。”
带她认花草就像跟女友看电影
腰椎受伤前,章先生每天都要带她走三遍河边游步道,从家附近的东河边,一直走到运河边,再从运河边折回贴沙河。每一趟要走一个半小时。
那里空气好,草木多,一边走一边给她介绍,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每一次,都要对一片花草认半天。
章先生把带老伴到河边认花草,看作是年轻人带着女朋友去看电影。他对老伴讲这些花草的生长故事,它们在自然中同人一样,自己要坚强,也要别人护理。
每天走三遍,一个月算下来,对同一片花草的“剧情”要温习90遍。以往,章先生搞农业,回家和她讲花论草,每次大家都说得很高兴。他坚持这么做,就是想看一看,能不能激发老伴一点点认知能力。
章先生说,带老伴走路,自己穿鞋子也尽量不变样(为了让老伴熟悉),好几双鞋子都折出了一道褶子。走路也让老伴的体质变好了,连医生都很吃惊,八年过去了,肺部肿瘤各项指标还比较稳定。
让他看不到希望的是,“老伴的大脑,还是很难恢复认知,可能永远都是一个零岁的大孩子了”。
就像突然来了个零岁的大女儿
2006年,他们相继退二线,儿子也到澳洲去念书。她得了肺癌,更糟的是,在治疗过程中,医生还发现她的大脑萎缩得厉害。
有一天,医生对她说,你就当突然来了一个零岁的大女儿,而且可能永远也长不大。
章先生说,本来是该享福的时候,突然这样,那就趁着老伴的大脑还没完全萎缩时好好待她,做她喜欢的事。
“买好一点的自行车,让她骑车锻炼,让她想起自己年轻时风风火火的劲头,从庆春路骑到体育场路,再骑回来。”章先生说,他一度看到了希望,癌细胞没再扩散,骑车时也心情大好,边骑边笑。
但实际情况没这么乐观。老伴骑得快,他跟不上,有几次,找不到老伴了,辗转几条街,找到了,只剩一个人,自行车没了。问她,车子呢?她指着东河说,在那里,又指着天空说,在那里。
这样,丢了买,买了又丢,一共七八辆自行车,没了。
这几年,不骑车了,去散步,跟得不紧,她跨脚就挤进一辆公交车,走了。
最长的两次,丢了三四天,一次老余杭,一次到了萧山瓜沥。
“找到她,握牢她的手,问她在哪里睡的,她眼睛往地上‘指’,以为她又乱说了,再看她身后都是土,这才明白,这句话是说对了,她确实是睡地上的,明明心疼得想哭,又突然很高兴,她还是能说对话的,这有多好啊!”
她拍的照片没一张完整
但我永远不会删
章先生认为,越是这样,越是要更投入、专注来照顾她。“你对她好,不要让她说好,只要她能感受到就行。”
这段时间,章先生更喜欢老伴“发脾气”了。比如,医院陪床时,他晚上实在太累,握着她的手,靠在床边,压着她的衣角睡着了。夜里,突然听到老婆咆哮,“这是我的衣服,你干什么呀!你看你在干什么呀!!”章先生低头看,自己真的是压住她的衣角了。章先生那晚,激动得一夜没睡着。
在老伴很平静,眼神不散乱时,章先生喜欢给她拍照。他看着相机里老伴的瞬间表情,是那么平静、健康、完整。
以前,在河边散步时,他也会给她拍,她的侧影,她甩胳膊的,看上去很快乐、悠闲的情景。
有时候,老伴看到相机,也想抓过去。章先生就教她怎么用,怎么按,教了几十遍,终于成功几次。
“咔嚓”过后,他拿过老伴手里的相机看——从来没有一张完整的,要么是只拍到半张脸,要么是只拍到两只脚。
“我永远都不会删掉这些照片,它不完整,但很珍贵,很珍贵……”
每一天都发现一点亮点
才能同开同败
章先生在城中这些河道边走了七八年,看到河边有些花草长势好,有些因为地势(雨水携带的营养物质从它身边流过、溜走)或阳光、病虫害等原因,长得很一般,但它们都还在生长着,花开得小,也一同开,一同败。
章先生说,很多事情都没有完美,生活、爱情也是一样。“像我们,操劳了半辈子,刚一退休,老伴就得了癌症,她还把前半生想过的、做过的事都忘记了,连最亲密的人都认不得,你又能怎么样?只有面对,好好地、仔细地过好每一天,在每一天中都发现一点亮点,让自己快乐,这样才能像那些花一样,一同开,一同败。”
临走时,我靠近章先生老伴的床边,跟她说,阿姨,您保重,再见。她眼神望着窗外,也说了一声,再见。
章先生瞬间发现了“亮点”,眼角湿润,很是激动:哎呀,她能说再见了!不管是她学你说的,还是真的回答你的,都很好,谢谢你!
都市快报记者刘兆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