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个鲁迅,其实从未“退出”我们的生活,“鲁迅问题”,每隔几年就要热门一次。十年之前,关于“老石头”、“老顽固”甚至“偏执狂”的骂声,我们还没有忘记;五年之前,关于内山完造、关于“卢布”,上世纪30年代文化特工制造的流言又卷土重来,甚至关于八道湾羽太信子的蜚短流长,那些早已破产的老调,竟也一再地重弹。“鲁研”若出其里,“新发现”年年推陈,今天说鲁迅“那样冷淡那么谨慎”,明天又来“鲁迅一生有多少个女人”;一会儿考据鲁迅的“行政级别”属于“享副处”,一会儿又把周家的菜谱,青菜豆腐、霉干百叶,几乎要做成博士的论文。至于孔乙己牌的茴香豆、百草园号的土特产等等,不是早已做成了驰名的商标,而且引出了周家后人的拍案吗——这就叫做一边骂鲁迅、一边又“吃”鲁迅,一边要鲁迅“退出”、一边又把鲁迅当成“永不退出”的时鲜。
鲁迅确实是个隽永的话题,这是因为一百个人的眼里,就有一百个鲁迅。比如总是说鲁迅是“匕首和投枪”,其实鲁迅更是一把解剖刀。鲁迅从“解剖自己”入手,剖开了中国文化的深层,触及了我们每个人的“根性”,一个阿Q,绵延几千年、复制千千万,一种“精神胜利法”,那是翻出来我们族群的内囊和底牌哦。我们拿着鲁迅这面镜子,镜子里照见的是我们自己,几乎人人可以“对号入座”,我们再读鲁迅的文学,竟可以读出一身冷汗,才知道我们时至今日,仍然没有“走出未庄”啊。
所以,鲁迅还真不能“退出”,这更因为,从文化这个深层来说,鲁迅并没有过时,鲁迅的时代并没有结束——鲁迅一生批判的“国民性”,在我们身上,是大有好转呢,还是改造维艰甚至愈演愈烈?这是可以反思的。例如“看客”心理,例如“和尚摸得我摸不得”,例如围观、窥私、猎奇、内斗、轻信、传谣、起哄、暴戾,乃至那一声同样“隽永”的国骂,从网络上下,到市井之间,甚至于到某些官场,你不觉得鲁迅先生恍然在世?《阿Q正传》正演绎《故事新编》,一切都那样具有“当下性”吗?所以,鲁迅非但不能“退出”,而且时代仍在强烈地呼唤鲁迅。
很显然,本文说的,并不是一篇《风筝》要不要“退出”中小学教材——鲁迅的作品有点难读甚至有点晦涩,鲁迅的语言富有个性甚至偶或还有点“生造”,小孩子是否读得进,那是一个教学规律问题,应由基础教育方面的专家来研究。但鲁迅能不能“退出”我们今天的生活,这把人性的“解剖刀”、这面现实的“镜子”应当不应当丢弃,却是另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