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祠堂烟雨中》
总觉得唐代诗人杜牧《江南春》描写的是衢州景致。“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并且怀疑诗中所谓的“楼台”,要么是杜牧在烟雨迷蒙里没有看清楚,误以为那是寺庙,要么杜牧有意“借祠说寺”的引申,而后人理会与不理会也就顺水推舟了。
毕竟祠堂与寺庙究其外貌,形象大抵一般。祠堂本质上也是寺庙,只不过祀祖与供佛之别。毕竟鹤立于“水村山郭酒旗风”的应该是祠堂,寺庙到底是要“深山藏古寺”的。况且南方岂止“四百八十寺”,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一座祠堂,比比皆是,触目生情也很自然。
祠堂,对衢州来说尤盛,这并非因为衢州乡村开发相对滞后,得以侥幸保存,而应该是历史的自然。祠堂用于“崇宗祀祖”,是儒家文化的一大历史标志物。有一个看似公认的说法,北方原本也多祠堂,由于上个世纪60年代的运动,被拆得荡然无存,所以如今北方难见祠堂踪迹。
如果依此的“想当然”,当年南方地区就没有运动,或者说运动远没有北方深入彻底?显然不是。窃以为一个关键原因是,北方历史上的祠堂大多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崇宗祀祖”之所,而是“崇王祀神”之地。也就是说当族人中有出类拔萃,以至于成王称雄者,方享有立祠建庙。将之作为神一样的供奉祭拜,期望庇佑一方黎民百姓,甚至保佑一方诸侯的长治久安。因此,关帝庙之类的很是盛行。即便是晋祠,算是宗祠,然其是为纪念晋国开国诸侯唐叔虞(后被追封为晋王)及母后邑姜后而建。属于皇家园林,名为宗祠实则国祠。由此可想而知,当年的“运动”要打倒破除的就是神,供奉诸神的祠堂寺庙当然就在扫荡之列首当其冲了。
南方祠堂却是实实在在供奉的不是神而是“人”——始祖宗祖,列祖列宗。再怎么运动再如何破除,总不至于数典忘祖,捣了自家的祖坟。祠堂自古盛行于江浙闽赣皖湘等南方之地,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些地区村落的开山始祖,均从中原北方迁徙而来。慎终追远这是儒家文化一大要义,千万里千万里那个家,那个老家都始终挂记在心里的。这个祠堂无异于“老家”的象征。“祠堂”这个名称最早出现于汉代,当时祠堂均建于墓所,曰墓祠。南宋朱熹《家礼》立祠堂之制,从此称家庙为祠堂。衢州早年或者至今仍有俗话,称人死为“回老家”。
这从衢州乡村墓碑上普遍刻着“天水郡”“东海郡”等等,就可得印证。这一点江山墓葬表现尤为明显。因此相较于曲阜的孔庙,衢州南孔家庙,是否可以说曲阜供奉的是神化的孔子寺庙,而衢州恰恰是人间烟火中的儒家祠堂。
如此,作为浙闽赣皖交错接壤之地的衢州,至今祠堂荟萃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巡睃衢州乡间,各种建筑精美,规模不一,异彩纷呈的祠堂,可谓是独具特色的一景。尤其是浙赣交接的江山枫林峡口与江西广丰的龙溪一带,简直可以说是中国的祠堂博物馆。流连其间,“水村山郭酒旗风,多少祠堂烟雨中。”是衢州的一个生动写照,似乎就是这么真实。烟雨朦胧里,绿树掩映中,露出的青砖黛瓦,霎时就勾引出沧桑老家的情思。
相信这个祠堂便是挂在无数衢州游子窗前的那轮明月。
每每念及祠堂,脑海里就浮现往昔婴儿摇篮的图景。从前乡下孩子,很少有“抱”大的,似乎从呱呱坠地就置于摇篮。一只破旧箩筐里垫塞了半箩的稻草,襁褓里的婴儿就半埋于其中,箩筐的下面是个类似木马样的木头架子。这就是俗称箩窝。
年轻或不怎么年轻的母亲,也许还是刚刚出了月子,一边手头忙碌着针线,一边一只脚搁于摇篮木架上,轻轻踩踩,摇篮便晃晃地摇啊摇。母亲不时瞟一眼摇篮里的孩子,孩子捕捉到了母亲的眼光,稚嫩的脸就笑成一朵花,可任由花开花去,母亲终究是空不出双手去抱一抱。那笑脸便梨花带雨,母亲的脚就加一点劲,摇篮随之晃悠得急。摇篮的吱吱呀呀,就是母婴间的窃窃心语。
孩子稍大,就从摇篮转移到“座车”,多是用毛竹做的一张小船样,“船”的一头可以掀开,下面是块活动板,小孩置于其中可坐可立,不掀开那就是一张小床......待到孩子自己会从“坐车”里爬出来了,那就由着孩子满地爬,尽管那是一地鸡粪,母亲还是满心欢喜,显然孩子是长大了,不用坐摇篮了(“坐车”归于摇篮类)。至今乡亲见了哪个在外多时偶尔回乡的,还会惊叹一声:想想你还是摸鸡粪时的样子,咋转眼就这么出息了?!
需要解释一下的是,摇篮为什么就用破旧箩筐充当?这不仅箩窝,小孩的其它物用也是如此。从前小孩的衣物等用品,乡俗就讲究个古旧东西。认为这样孩子“贱相”,如取奶名狗了猫了一样。另则古旧物品带着前人用过的气息,充满人气,凝结着岁月精华,相当于护身符的作用。如果是祖上用过的布带之类的那就更珍贵,寓意为“带带相传”(代代相传)。
待到不会摸鸡粪时,孩子就该是要进祠堂了。没错,如今40几50岁以上的衢州乡下长大的孩子,没有几个人的小学不是在祠堂里度过的。祠堂功用之一本来就是学堂,上学堂便是上祠堂。
祠堂是他们童年的乐园。厅堂粗粗硕大的柱子林立,孩子们课间课外就捉迷藏于追逐嬉戏柱子间。虽然小手臂合抱不了柱子,但也贴着身子,一弓一弓地爬上滑下。高年级本领的孩子就有,蹭蹭几下就攀到梁上的,那老师见了,紧张地喊不敢喊,对着梁上学生啊啊啊地比划着手,那模样学生们看了就哄堂大笑。
天长日久,每根柱子和柱础,无不被孩子磨蹭得油光发亮。雨天,天井里的水帘雨幕,顽皮的孩子总是嘻嘻哈哈地跑过来穿过去地闹。祠堂的厢房便是教室,暗暗的,挤满的小课桌直抵黑板,老师的讲台(其实也是一张课桌)往往就被挤到门后。
上课,哪个老师站天井边喊一声。祠堂门口的那半块钢板充当的“铃声” 是针对疯玩到田野里的学生的。语文课的朗读,唱歌课(那时不叫音乐课) 等等,是全校同时“齐读”“齐唱”,因为是木板隔墙根本就不隔音,如果一个班开始朗读或唱歌,其它四个班就听不了课。所以偶尔老师忘了,刚刚喊出“预备——跟我读”或“预备——唱”,那“读”或“唱”还没有喊出,就急忙喊“停停停”,学生就轰然大笑。下了课,其它班的同学就一个劲跟这班的同学打听,刚刚课堂上你老师讲了什么故事啊,大家笑得那么开心?
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许多祠堂还是学堂,不过那时已经局限于偏远村小,大多还是二复式三复式的单人单校(一所学校一个老师)。虽然祠堂空了很多,“教室”有余,但只有一个老师,上课了其他学生就流于老师视野之外,管不了,那也只好两三个年级合于一室。如此一年级上课,二年级三年级的转过身做作业;三年级上课,老师就转到教室后,一二年级背对老师做作业,如此交替。九十年代中期之后,祠堂才完全退出学堂。
退出学堂的祠堂,就一下子落入寂寞,宛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立于村头村中,檐头瓦漏,雨水冲了墙泥,门面墙上挂着一条条的泪痕,破落的窗户瞪了眼,张望着门前或远处鸟雀般的孩子走过,蹦蹦跳跳去新学堂。或许她将从此颓败下去......然而,后来一座座祠堂大多都被列入了各级“文保”,逐步予以了修复。
年老的乡亲不知道这“文保”是啥意思,有好奇地问:孤寡老人有“五保户”的,咋这房子也“文保”呢?这么一问,族人乡亲很是过意不去了,寻思着一族一村的人怎么地都是祠堂的孩子,祠堂原本不孤寡。于是纷纷加入护养修复之中,尤其有过祠堂学堂岁月的乡贤。近些年来,随着乡村游的兴起和农村公共文化建设的持续加大,祠堂迎来了复兴。祠堂普遍成了乡村的礼堂客厅,倒真有些鲜衣怒马了。不过大多只是被“看看”的摆设。
偶然也想,人们的旅游总该不止于游览、游玩的,或许也会衍生游学、游养、游......这样祠堂说不定又派上用场。利用总归是最好的保护,祠堂积淀着丰厚的一方历史文化,需要我们创造性创新性的传承与利用。
多少祠堂烟雨中,祠堂是我们的精神摇篮,也是乡愁的安暖之乡,是历史留给衢州的一宝啊。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