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马得为《纸上蹁跹》所绘插图
现代人的游记,文字早已沦落到附属地位,正所谓“无图无真相”。那是因为很多人旅游的状态,就是站在有字有牌有标志物的地方照个相,以示到此一游;能留心看景的已经算有闲情,至于景背后有什么故事,无暇关心。
但文人是相反的,他们专门冲着故事去一个地方。所以,黄裳的游记总是旁征博引,他笔下的中国地图,每个我们熟悉的地方,都因为牵连着前朝旧事,或民俗风情而变得更有趣。
他会为了王安石而跑遍南京,为了吴三桂和陈圆圆搜索整个昆明,也会为了一碗片儿川和虾爆鳝,每到杭州必进奎元馆,并得出结论:“奎元馆吃面,其重要性殊不下于游西湖十景”。
黄裳爱旅游,也爱看前人的“旅游攻略”,“既介绍历史知识,又有通达的见解,描写了山容水色,也表达了健康的美学观点,‘雅人’能接受,‘俗人’也能理解的书”,才是他心中的最佳。
这样的游记,其实只有黄裳自己写得出来。
看南京《金陵五记》为文坛称道
黄裳曾是《文汇报》驻南京特派记者。
他在文坛最为人称道的就是写南京的一系列散文《金陵五记》,这部作品在他的所有著作中以印刷数量最多出名。如同他在《白门秋柳》里写的:“这就是秦淮,一个从东晋以来就出名了的出产着美丽的歌女的地方。”这样的城市注定是充满故事的,引无数文人墨客为它感叹欷歔的。
我们可以在《秦淮拾梦记》里,看到他笔下南京城的世事翩跹、人间冷暖。
●我就在这里紧张而又悠闲地生活过一段日子,也并没有什么不满足。特别是从《白下琐言》等书里发现,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小虹桥”,是南唐故宫遗址所在,什么澄心堂、瑶光殿都在这附近时,就更产生了一种虚幻的满足。这就是李后主曾经与大周后、小周后演出过多少恋爱悲喜剧的地方;也是他醉生梦死地写下许多流传至今的歌词的地方;他后来被樊若水所卖,被俘北去,仓皇辞庙、挥泪对宫娥之际,应当也曾在这座桥上走过。在我的记忆里,户部街西面的洪武路,也就是卢妃巷的南面有一条小河,河上是一座桥,河身只剩下一潭深黑色的淤泥,桥身下半也已埋在土里,桥背与街面几乎已经拉平。这座可怜的桥不知是否就是当年“小虹桥”的遗蜕。
三十年前的旧梦依然保留着昔日的温馨。这条小街曾经是很热闹的,每当华灯初上,街上就充满了熙攘的人声,还飘荡着过往的黄包车清脆的铃声,小吃店里的小笼包子正好开笼,咸水鸭肥白的躯体就挂在案头。一直到夜深,人声也不会完全萧寂。在夜半一点前后,工作结束放下电话时,还能听到街上叫卖夜宵云吞和卤煮鸡蛋的声音,这时我就走出去,从小贩手中换取一些温暖……总之,我已完全忽视并忘却这条可以代表南京市内陋巷风格而无愧的小巷的种种,高低不平的路面,从路边菜圃一直延伸过来的沟渠,污水面上还满覆了浮萍。雨后,路上就到处布满了一个个小水潭……
游杭州包里放一本《西湖梦寻》
三天两头来杭州的黄裳,写了许多杭州的游记。到杭州旅行,黄裳喜欢在包里放一本张岱的《西湖梦寻》,在他看来,这三百年前的文章,比“任何新编的西湖导游之类的书都要好。”
在《面皮》中,黄裳引经据典,细述了杭州九里松和张岱游记的故事。
黄裳还写过钱塘潮,题目叫《胥涛》,关于钱塘潮水和伍子胥的典故,黄裳在《胥涛》中直接引用了古书上的文字:
《吴语》:员将死,曰:“尔悬吾目于东门,以见越之入吴,国之亡也。”遂自杀。王愠曰:“孤不使大夫得有见也。”乃使取申胥之尸,盛以鸱夷而投之于江。
文章中,他还回忆起和盖叫天一起去海宁观潮的往事,并顺道嘲笑苏轼在诗中的”失误“。
●例如张岱写灵隐道上那一段九里松的山路,“苍翠夹道,藤萝冒涂,走其下者,人面皆绿”。只三四句,就活画出了使人神往的景色。这样的手段,就不是通常的游记所能有。不过我怀疑他这里只是凭想象做文章,实际恐怕并不如此。因为附录张京元的《九里松小记》就说:“九里松者,仅见一株两株,如飞龙劈空,雄古奇伟。想当年万绿参天,松风声壮于钱塘潮,今已化为乌有。”可见明末这地方已是光秃秃的一片,只剩下一两棵古树了。
张岱写九里松,是在“集庆寺”条下。这寺就在九里松道上,是宋理宗为他宠爱的阎妃兴建的功德院,“寺额皆御书,巧丽冠于诸刹。经始时,望青采研,勋旧不保,鞭答追逮,扰及鸡豚。时有人书法堂鼓云:“静慈灵隐三天竺,不及阎妃好面皮。理宗深恨之,大索不得。”
这是很有名的故事,张岱是舍不得不写入《梦寻》的。此事又曾记于《钱塘遗事》,我见过一种旧钞本,“好面皮”是另外三个字,讽刺更为尖刻,可能是更真的古本,张岱不曾见到。
●就是这一次,给了我极深刻的白马素车,乘潮直上的印象。我深深体会到子胥的愤怒,尽管当然并未看见骑着白马、驾了素车的子胥的形象。正是人民的愤怒与同情,孕育了这个美丽、壮伟的神话。
●苏轼写过《中秋看潮》的绝句,其中有两句是“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东坡居士这一次失了算,他把夫差怯懦、愚蠢的行径当做英雄行为来描绘了。前面所引的《吴语》都说明了夫差的褊浅、狭窄的胸襟和人格。他害怕死去的子胥的双眼,把他的遗体装进皮匣子扔到江里,他又怕乘了“白马素车”而来的子胥的英灵,命令射手向水中放箭。难道潮是射得下去的么?
闲在成都写出了这个城市的悠然
成都不愧是中国的休闲之都,直到房价高涨的今天,依然是中国幸福指数最高的城市之一。
黄裳那个年代也是如此,也许成都是少数几个,描写生活市井比引经据典更有趣的地方之一。
黄裳写成都,标题就一个字:“闲”。
一个在上海住惯了的人初到成都,一定会有一种非常鲜明的感觉,就是这个城市的悠闲。
●从成渝铁路终点站走了出来,天正好下雨。手里提了两件行李站在泥泞的空地上,想找车子,可是只看到几位悠闲地坐在那儿休息的三轮车、人力车工友同志。向他们提出请求,他们就摆摆手,摇摇头,发出悠长的声音来,说道:“不去喽!”
●人民公园里临河的茶座、春熙路上有名的茶楼、由旧家花园改造的三桂花园都去过。只要在这样的茶馆里一坐,是就会自然而然地习惯了成都的风格和生活基调的。
这里有唱各种小调的艺人,一面打着木板,一面在唱郑成功的故事。卖香烟的妇女,手里拿着四五尺长的竹烟管,随时出租给茶客,还义务替租用者点火,因为烟管实在太长,自己点火是不可能的。卖瓜子花生的人走来走去,修皮鞋的人手里拿着缀满了铁钉样品的纸板,在宣传、劝说,终于说服了一个穿布鞋的人也在鞋底钉满了钉子。出租连环图画的摊子上业务兴隆。打着三角小红旗,独奏南胡,演唱“流行时调歌曲”的歌者唱出了悠徐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