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估价当下的文学批评
似乎越来越多的人都在抱怨当下的文学批评,不乏危机、困境、失范、失信、失效、主体贫乏、软弱无力、滞后于创作、找不到出路等语。我认为,这些估价带有偏颇,文学批评没有那么糟,其主体、主流绝对是应该肯定的。有些问题的出现,不一定是文学批评和文学批评家的责任。比如,批评的边缘化问题、批评的乏力和影响力萎缩问题、批评的生态环境欠佳问题等就不光是批评家的责任。试问,创作不也在边缘化吗?理论不也表现出乏力和影响力萎缩吗?它们的生态环境也不比文学批评的生态环境好到哪里去。当然,这不是为批评家开脱,也不是说批评家不要积极应对、不思进取、无所作为,但像20世纪80年代创作与批评的“蜜月期”已经很难重现了,在我看来,当下的文学批评现状,也许更是一种常态。
有人说,今天是一个文学批评缺席或不在现场的时代,这些话语虽有警示作用,但总有些言过其实。我们看到,批评家们在各地的各种媒体上不断地发表着不同的声音,在很多重要的场合,批评并没有缺席,而是始终在现场。每年的各门类创作状况都有权威批评家的述评,一些重要作品的问世也都有研讨会召开,遇到重要的评奖,像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的获奖作品也都有专门的评论文章,都有人专门研究。一些有成就的作家也都有批评者关注,一些新的文学现象比如网络文学等,也都有批评家跟踪研究。我认为文学批评不是寻找出路或突围的问题,而是如何发展和发展方向的问题。我倾向于向着贴近作品、贴近时代、贴近社会、贴近读者、贴近文学价值的探寻等方向发展。
我们更欣喜地看到,当今时代的文学批评家队伍相当庞大。这支队伍在总体上是好的,是有良知、正义、责任和使命的,也是有知识、学问、修养和文学感悟能力的。
我们再追究一下:是谁在低估和抱怨文学批评?是批评家自身。这固然反映了批评家反思和自省的力度,但也说明,当今批评已进入到自话自说的时代,除了批评界以外关注的人并不多。
文学批评面临怎样的处境
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并不一定完全有利于文学批评,而社会的弊端、不良的风气,则肯定会影响批评作用的正常发挥。在实用化、商业化的时代,在追求物质利益、经济实惠最大化的时代,文学批评难免边缘化的处境,因为它是精神的事业。而读图的时代多以快乐为原则,加之网络等新媒体高度发达,使作为文字阅读的文学批评遭到前所未有的冷落。这样,从创作到批评的文本阅读,其数量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这就是文学批评所面临的外部环境。
与创作相比较,批评又是滞后的。有人指责和抱怨文学批评滞后于文学生产,其实,这也是一种必然。一般说来,总是创作在先,批评在后,没有创作,何来批评?而当今时代创作的飞速发展,以及新形式、新品种的涌现,将批评置于尴尬的境地。比如,过去每年只有十几部、几十部、至多上百部的长篇小说问世,而当下,每年就有几千部的长篇小说出版。面对每年上百部的电影、上千部的小说、上万集的电视剧,批评家纵使有三头六臂,也难以看完。于是就出现了不读作品或读不完作品的批评。再比如,网络文学由于取消了门槛,大有铺天盖地之势,令批评无处下手,显得无能为力。这也是文学批评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处境。从文学内部来说,作家不理睬批评,甚至对批评不屑一顾,批评的文字只在批评家之间、只在圈子里传来传去。这种自我言说式的批评,使其影响力难免减弱。
有人说,创作与批评就像两条铁轨,向一个方向延伸。这个比喻从方向上说是恰当的,从地位来说是理想的。创作和批评从来就不像两条铁轨那样平起平坐、长短对等,而是长短不齐,处在不对等的状态。批评家的状态,直接决定批评的处境。正像有人所说的那样,批评家的艰难状态要远大于作家。作家可以通过一部作品或一篇作品出名或走红,批评家则不能。作家的创作可以靠想象、编织和虚构,每天可以写上几千字或者近万字,批评家则必须是有理有据,因此,任何一个批评家的批评文字要远远少于作家的创作文字,可见批评文章写作的艰难。批评家不是一个普通的读者,而是一个有鉴赏力和感悟性的读者,还应该是一个学者,是一个思想者。批评是发现的事业,是披沙炼金。所以,批评家的知识、学识、思想普遍要求高。这样看来,我们对文学批评也应该多一点理解和宽容,少一点责难和挖苦。
当下文学批评缺少什么
我们正确估价当下的文学批评,正视批评和批评家所面临的艰难处境,并不是为文学批评的缺失、缺陷寻找借口,也不意味着批评可以满足现状,停滞不前,而恰恰相反。“如何增强文艺批评的有效性”是一个时代性的命题。因此,必须常抓不懈,必须不断改进,必须经常反思和自省。那么,当下文学批评到底缺少什么?如何增强文艺批评的有效性?很多人从诚信、说真话、创新性、发现意识、问题意识、独立品格、多元观念、审美眼光、感悟能力等多方面提出了很好的意见。看来文学批评需要改进和增强的地方还真不少。这里,限于篇幅,只想补充或重申三点:
第一,价值判断的缺失,也就是标准的缺失。文艺批评有无价值标准?这似乎是不成问题但如今也都成了问题。今天,文艺创作和文艺批评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纷繁复杂的形势下,我们该怎样理解和表述文艺批评的标准?标准要不要有?价值判断应不应该突出和强化?面对价值、价值理性、价值观的繁复、多元,再加上价值判断与标准的缺失,直接导致文艺创作和批评在价值方面的混乱,这一点,很多批评家都已看到并表示担忧。而人们所常说的“思想性、艺术性和观赏性相统一”其实就是一种价值标准。但有人却持价值中立和价值虚无的立场,或认为在当今多样化的时代,要建立具体统一的体系和标准非常难;或认为没有必要急于认可一种统一的标准;或认为批评的标准存在于每个读者心中。衡量不同的文学,应该使用不同的标准。这些看法都有各自的道理,但也都值得商榷。在多样化的时代,更要有相对而大致统一的价值评估体系,有价值判断和价值尺度的把握,否则,就是好坏不分,良莠难辨。这个价值评估体系可以是多侧面的,但应该是大致统一的,比如,趣味性、感染力的强弱;精神内涵的丰富深刻与否;核心价值观的体现如何;艺术上的创新与坚守程度,用这些标准衡量任何文学艺术都是适用的。
第二,批评个性的缺失。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形成过自己的一些个性或风格,比如,李健吾的“印象主义批评”、梁实秋的“古典主义批评”、茅盾的“社会历史批评”、朱光潜的“直觉美学批评”、胡风的“主观体验现实主义批评”等,这些批评传统到了当代断裂了,又没有形成新的批评风格,批评家的个人风格没有凸显出来,文学批评“百家争鸣”的局面尚未形成。创作需要个性,不能千人一面,批评同样需要个性,不能众口一词,要有自己的言说方式和个性品格,有自己的批评风骨。
第三,团队批评、流派批评的缺失。回顾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多数的文学社团、文学流派都有自己的批评家、理论家。文学研究会的沈雁冰、创造社的成仿吾、京派的李健吾和朱光潜、七月派的胡风等,他们对弘扬文学主张、扩大文学影响、引领创作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当下的文学批评家队伍,虽比以往的任何时期都要庞大,但缺乏团队意识,缺乏归属感,往往都是散兵游勇,编不成作战有力的方阵。而且,大量批评家归属高校之后,造成两个后果:一是使批评更加学术化、学院化,于是,深入浅出、文字鲜活的实用批评少了,学院化、理论的自我缠绕、深入不能浅出、故弄玄虚的学理批评多了,导致批评的远离读者、远离作家。二是批评与教书、与人才培养很难两全,从而导致批评力量的削弱。鲁迅当年就感觉到创作与教书难以两全,所以,后期的鲁迅辞去了在大学的一切教职,专门从事杂文的写作。当下的批评家在靠拢学院体制以后,都承担着繁重的教书、人才培养的任务,承担着各级各类的科研项目,于是,大而无当的选题、论著多了,单个作家、单篇作品的解读少了,文学批评变成了学术研究。在这种情况下,文学批评如何能更有效、有力、有用,确实是我们应该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