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扬州故居一隅安玉民绘
古运河畔,文昌阁旁。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巷深处,便是我家老屋——现在已成为朱自清故居纪念馆了。
几年前的一个秋日,我从北方回到故乡扬州工作。从此,我有机会常常回到这个“家”看看。几十年来,朱家人早已散落各地,但我总觉着老屋就是我的“家”。正是黄昏时分,晚风徐徐,夕阳西下,余晖脉脉,洒在老旧的青砖黛瓦的院墙上,平添了几分苍凉与感慨。
祖父朱自清一生短暂,只活了50个年头,其中一大半时间在外奔波忙碌。但他是在扬州长大的。扬州是其祖宗庐墓之地。在这里,他念私塾,读小学、中学,考大学,结婚生子。因此,他自称“我是扬州人”,并以此为题著文。我家在扬州的生活也成了他日后文学创作的库藏之一。包括《背影》在内的许多篇什都与扬州有关。无论走到何处,祖父都怀念着自己的故乡。
老屋不大,只一进院子,几间厢房。另有一处小别院。老屋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简陋。每间厢房除了墙上挂着的老照片外,便是早已褪了色的老式家具了。这种清冷凄凉正是当年祖父病逝前后朱家生活的写照。唯别院小屋里有一张稍为像样点的桌子,桌上也只有一笔筒、一笔架和一支毛笔。
那是祖父用过的一支毛笔。虽不是什么上品,却勾勒着祖父最初的人生,也许这支笔曾述说过青灯黄卷的漫长艰辛与孤寂,抑或书写过晚风斜阳的片刻宁静与惬意。
“青灯有味是儿时”。大约在十三四岁时,祖父已经做通了国文。他喜欢读书,考入两淮中学(今扬州中学)后,陆陆续续阅读了四书五经、《史记》、《汉书》、《韩昌黎集》、《柳河东集》、《文心雕龙》等国学经典。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做自己的文学梦了。最使他醉心的是《聊斋志异》和林译小说。英雄豪杰的金戈铁马,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书生与狐仙的缠绵悱恻,多彩斑斓的异域风情,都使他沉醉着迷。那时起,他开始了最初的创作。第一次,他模仿林译小说的文笔和结构,写了一个山大王的故事,8000多字。小说写好后,他兴冲冲地投寄到《小说月报》,可不久稿子就被退回来了。他不服气,集合了几个同学,干脆办了个《小说日报》,用文言写作。他又写了一篇从大人那里听来的侠客的故事,题目叫《龙钟人语》,登在“日报”上。当然,三天之后,“日报”便办不下去了。
年少轻狂之举不能成事,但追逐梦想的脚步却未曾停歇。后来,祖父终于圆了文学家的梦。他是幸运的。
文学家大都是至情至性之人,祖父也是这样。唯其如此,他的散文才会贮满情义。在他的散文创作中,有写父子之爱的《背影》,有写夫妻之情的《给亡妇》。当然,也有写儿女之乐的《儿女》。在老屋后面的展览区里,我看到了“闰儿”的照片。在散文《荷塘月色》中,“闰儿”还在妈妈的怀抱中。那是我父亲——朱自清的次子。在祖父的心中,小时候的父亲如此可爱:“闰儿上个月刚过了三岁,笨得很,话还没学好呢。……他说‘好’字,总变成‘小’字,问他‘好不好’?他便说‘小’或‘不小’,我们常常逗着他说这个字玩儿。……他有一只搪瓷碗,是一毛钱买的,买来时,老妈子教给他‘这是一毛钱’,他便记住‘一毛’两个字,管那碗叫‘一毛’。……他是个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来,蹒跚可笑”(朱自清《儿女》)。1929年,我父亲刚刚五岁,那一年祖母得了很严重的肺病,不得不带着父亲从北京回到扬州。不久,祖母就去世了。从此父亲、祖父天各一方。“平生六男女,昼夜别情牵”(朱自清诗《忆诸儿》)。祖父越发惦记自己的孩子,但父子俩只在清华大学放寒暑假时才能见到一面。父亲很遗憾地对我说:“我和你爷爷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抗战开始后,祖父在西南联大所得薪水已无力支撑扬州老家的生活费用。不得已,父亲上到高二年级就中途辍学了。另一个姑姑小学毕业后再无力升学。父亲先在镇江做小学教员,后又在南京一报馆谋得差事。父亲知道祖父生活清贫,营养贫乏,身体不好,就经常从自己微薄的薪俸中挤出一部分给祖父寄去。这样一来,祖父又担心儿子的生活,给父亲回信说:“屡次承你寄款,希望不致影响你自己的需要才好!”
可以告慰祖父的是,父亲温厚良善,清白一生,颇得祖父遗风,极受人们的尊敬。2011年5月,父亲以86岁的高龄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想来,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因为他和祖父终于结束聚少离多的日子了。
在展览区的玻璃橱窗下,有几页微微有些泛黄的纸张,上面写满了不同国别的文字,那是祖父的日记。这些日记本是用来记事和备忘的,祖父生前并没有公开发表的打算。翻阅这些日记,更能近距离地了解祖父真诚、朴实、单纯的内心世界。1931年到1936年的日记里,有三则都是写他夜里做梦的,奇怪的是,这三则日记所记的三个梦竟然是同一个内容:
1931年12月5日:“……梦里,我被清华大学解聘,并取消了教授资格,因为我的学识不足……”
1932年1月11日:“梦见我因研究精神不够而被解聘……”
1936年3月19日:“昨夜得梦,大学内起骚动。我们躲进一座大钟寺的寺庙,在厕所偶一露面,即为冲入的学生发现。他们缚住我的手,谴责我从不读书,并且研究毫无系统。我承认这两点并愿一旦获释即提出辞职。”
三则日记分别写于不同年份,前两则是在英国游学时所写,后一则写于清华大学,这期间,他也由中文系代理主任正式担任主任职。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境遇,而竟做着同一个内容的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内心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祖父做事做人本就极其认真严谨,从日记中可看出他永远觉着自己资质一般,不够聪敏,也不够勤奋努力。他不时地自我反省,自我审视。到清华大学后,心理压力就更大了。一来教非所学。他是学哲学的,但教的却是国学。二来他只是个本科生,而清华大学却是名流荟萃、大师云集之地。三是清华大学严格的用人机制和学术竞争环境。再加上他自己由中学教师升格为教授,由教授又任系主任,他自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因而压力越来越大。他担心自己在学术研究上落伍,曾几次提出辞职,想专心治学。他不断地自我要求,自我完善,大量阅读各种书籍,每隔一段时间就制定一个读书计划。他虚心向语言学家王力,诗词专家黄节、俞平伯等人请教,借来他们的著作阅读学习。自己的日记,他也用中、英、日三种文字书写,以此来巩固和提高自己的外语水平。
巨大的压力,清贫的生活,繁重的工作,使得祖父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1948年夏天,他的体重越来越轻,最轻时只有38.8公斤。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在拒绝领取美援面粉的声明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以区区不足80斤的身躯托举起国家和民族的尊严。
祖父去世后,继祖母陈竹隐在整理祖父的遗物时看到,他的钱包里,整齐地放着六万元法币,这点钱连一块小烧饼都买不到……清华大学破天荒地降半旗致哀;追悼会上,校长梅贻琦致辞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数月之内,社会各界纪念诗文多达160余篇,形成一个影响一时的文化事件。
人们凭吊朱自清,寄托哀思,是在尊崇一种气节,一种风骨,一种精神。
走出老屋,已是月挂当空,繁星点点。出得小巷,往东百十来步,便是东关古渡。渡口下古运河水静静地流淌着,不远处的文昌阁默默地伫立着。
老屋里有许多名人留下的题词。作家柯蓝这样写道:“匆匆而去,背影长留”。愿祖父的背影永远徜徉在古运河边、文昌阁旁…… (朱小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