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77%有老年人生活的家庭,属空巢家庭,由于生育少子化的后续效应以及生活习惯的改变,这一数字与10年前相比增长了近9%。
即便是那些生活富足的老人,也可能缺乏精神陪伴,因此,他们甚至会靠大声念报纸和把房间免费出租给年轻人来让家里不那么冷清。
老人对记者说:“孩子,现在有人来跟我聊天,我都愿意聊。为啥呢,我没有说话的对象。我自己在家没人说话,只能想办法找人聊天。我觉得我不算寂寞,你看,今天你不就陪我聊了这么长时间吗,还不要钱。”
72岁的舒珍躲过了日本人的细菌战、苏联红军进驻东北时的混乱以及山上土匪放的子弹,但在晚年,她被孤独这个猎手轻而易举地捕获了。
她住在吉林长春一栋现代化的公寓楼里。3年前老伴去世后,屋里只剩她一个人。她只能靠大声念报纸、在房间里唱老歌,才能让这个家热闹起来。
舒珍高挑瘦弱的身体里充满了休眠的回忆,可没人愿意听这些过去的故事。两个已经成家的儿子不和她住在一起。这间50多平方米的公寓和屋里的蛋白粉代替他们,陪伴在母亲身边。
只有去小区老年活动中心打麻将时,她才能找到说话对象。其余时间,舒珍只能想办法“蹭聊”。接到社保诈骗电话,她不急着挂断,而是和对方“贫”几句:“你知道社保局局长叫啥吗?”就连推销药品的小姑娘来敲门,她也让对方进来,“唠呗,我得感谢你们,陪我唠嗑还不要钱”。
“妈,快别说了,现在日子这么好,都过去了”
十几天前,舒珍家中来了一位客人。这一天,她没去老年活动中心找人打牌,也不在小区里遛弯儿找人聊天,连最爱逛的超市也不去了。面对这个陌生人,她第一次完整地讲出了自己的故事。
坐在对面的姑娘是长春一家回忆录撰写公司的“回忆顾问”。这家公司为老人提供免费聊天和付费撰写回忆录的服务,顾客中一半以上是空巢老人。
北京市朝阳区老龄办在2008年进行的调查显示,接近一半的空巢老人经常或偶尔出现孤独感,他们最迫切的精神需求服务分别是休闲娱乐和陪同聊天。媒体曾经记录下这样一个故事,重庆一位独居20年的空巢老人把自己的房间免费给刚出来打工的年轻人住,只为有人陪他早晚说说话。
舒珍也只是想找人聊聊天而已。那些把脸上涂锅底灰躲避苏联人、逃荒时吃蒲公英的故事,她没有机会对儿孙讲述。尽管住在长春的大儿子周末时常回来看她,带她出去玩、陪她下馆子,可真坐在一起,俩人聊的话题不过是“妈,现在身体咋样”。
她也试图跟儿子说说自己的过去。一次吃饭,看到桌上有一碗白菜炖粉条,她念叨了一句:“你姥姥当年就是吃完这个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儿子打断:“妈,快别说了。现在日子这么好,都过去了。”
这一次,她终于讲出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几十年前的那一天,听说得了产后风一直高烧的母亲突然想吃白菜炖粉条,8岁的舒珍揣上钱就去街上买了一绺粉条回来,那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回光返照。母亲吃完夜里就去世了,盖在母亲身上的白单子一直留在她的记忆里。
在北京,一位独居的前外交官,也像舒珍一样,选择了一个陌生人陪他重温自己的人生。这位80岁的老人失去老伴已有20多年,儿子在外经商,孙子在外国读书,平日陪伴在身边的只有保姆。他的生活无非就是看新闻,在阳台上养花,在书房里练书法,在保姆陪同下出门遛遛弯儿。
他找到一家回忆录撰写公司,花了几万元写下他的故事。这个曾经在谈判桌上尽显睿智的老人、在官场上颇有威严的官员,对着年轻人回忆起过去时,一会儿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一会儿比画着“文革”时期跳的“忠字舞”,有时笑得连口水都流了出来。
“我现在特别痛快,就像喝了一杯酒。”他说。
为了迎接访谈员的到来,老人提前一天去小区附近的饭馆试吃,拿回外卖单,还去超市买了袋速冻水饺。他像个爷爷似的,非要留眼前这个和孙子同龄的年轻人在家里吃饭。
吃着吃着,老人抬起头,带着江浙口音慢悠悠地说:“我其实不饿,但我看到你吃就开心。”
“你比我强啊,我是一个人”
在中国,31.77%有老年人生活的家庭,属空巢家庭。中国社会科学院最新发布的《社会蓝皮书》显示,由于生育少子化的后续效应以及生活习惯的改变,这一数字与10年前相比增长了近9%。
和空巢家庭打了十几年交道的北京大学人口所教授穆光宗认为,这些数字反映出来的,还仅仅是显性的老年空巢家庭问题,那种住在一起、代际相处漠然的隐性空巢问题也不应该被忽视。
“很多老人虽然衣食无忧、身体康健,但依然存在‘空巢综合征’,原因在于他们缺乏精神上的赡养。”穆光宗说。
他认为,2000年至2025年,是我国老龄化社会加速发展的时期;进入2025年之后的25年里,老龄化将进入高速发展阶段。“老年人口空巢化和‘老来怕空’,是必须应对的挑战。”他说。
舒珍刚刚经历了属于自己的挑战。3年前老伴去世后,她总做梦,一下瘦了十多斤,最后只能搬到成都小儿子家,想换换环境。可年轻时搞地质工作落下的风湿病,让她受不了四川冬天的阴冷。
回到长春,舒珍给老伴上了次坟。“你是不是怪我去四川,担心我啊?年轻时你就老担心我。你不用担心,哪个老头都不如你。我不可能再找了。”对着冷冰冰的墓碑,她念叨着。
下定决心“落单”的舒珍不再失眠了,她被长春的大儿子接进了17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里,住了几天,也“弄不到一块去”。她习惯早上4点就起床做饭,可儿子和孙女不在家吃饭,起得又晚。她闲着没事干,周围的邻居又都不认识,没住几天就待不住,跑回自己家了。
这次,舒珍变成了彻底的独居空巢老人。读报纸时,她看到日本有的老人孤独地死在家中,觉得自己和他们相比,已经很幸福了。她并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她的国家。这个寒冷的冬天,北京一位独居的老太太在家中去世3天才被邻居发现。就在几天前,老人刚过完69岁的生日,她下了顿馆子,还给自己买了个生日蛋糕。当她的尸体被发现时,电视机和台灯都亮着,屋里还有没吃完的蛋糕。
夏天在院子里遛弯儿时,舒珍遇到一个78岁的老太太,对方得知她也住在这个小区,激动地说:“老姐们儿啊,我今天可找到说话的了。我到这来都快不会说话了。”
“你咋不会说话了?你一个人住?”舒珍问她。
“我跟儿子媳妇在一起。”
“那你比我强啊,我是一个人。”
“强啥啊!他们早上上班时我还没起。晚上回来,我已经吃完饭了。我儿子进屋就问:‘妈你吃了没?’然后三口人就进屋了,又剩我一个人了。”
“这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当年也曾经叱咤风云过”
和年轻人讲完自己的一生,72岁的舒珍仿佛又老了一次。她终于有些服软,“越老日子越难过”。
去年体检时,舒珍的肺部出现了阴影。觉得“活着都没啥意思”的她,本来不想做手术,“也不给单位做贡献,也不给家庭做贡献,儿女们也用不着我了,我成天一人活着干啥呢。”
两个儿子连哄带骗让她进了手术室。术后,小儿子为了母亲买了这间新式公寓,让她上下楼方便。可屋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尽管冬天屋子里的暖气烧得十足,可前来拜访的人还是能感到冷清。
北京回忆录撰写公司的客户经理张栋见过太多类似的家庭。这个26岁的年轻人曾经接待过一位80岁的河南老人,他一个人坐了7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北京写回忆录。这个老人有4个子女,可没人愿意听他的故事,也没人愿意陪他来北京。
这个一辈子不愿意妥协的老人,如今对眼前的陌生年轻人承认,“自己的人生很失败”,可就算这样,他还是希望能留下点东西给孩子。
在北京的一个星期,这位河南老人去医院做了次检查,发现肺部出现阴影,而且已经扩散了。得知这个消息,他只是平静地说:“我早就有预感了,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才这么急着要写回忆录。”
在这个老人身上,张栋看到与自己爷爷相似的地方。他接触过很多空巢家庭,其实,他的爷爷和奶奶也属于其中——子女虽然住在附近,但平时都在忙自己的事。
过节回老家时,张栋开始计划给自己的爷爷做一本回忆录。爷爷并不像他接待的客户那样,有过不凡的社会经历和头衔。他只是中国普通县城里的一个小公务员。此前,他从没想过去听听爷爷的故事,可如今他改变了想法。
“你看这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其实当年也曾经叱咤风云过。可他对社会的认知已经被淘汰了,没人再愿意去听。”他说。
张栋担心爷爷不乐意,哄着他说公司有考核,就当给孙子增加点工作业绩。“你问,那我就给你说说吧。”爷爷看似漫不经心,半躺在床上,抽着烟,很快就进入了回忆模式。当说起小时候哥哥被地主陷害打坏身子,家里又没钱医治时,倔强的老人第一次在孙子面前哭了。
坐在床边的张栋觉得心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他想不到“爷爷以前过着这样的生活”。
张栋试着从爷爷的回忆中,去理解这个老人性格不够圆滑的原因,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在心理上走近过他。他把爷爷的采访录音拿给姑姑听,姑姑直淌眼泪,“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在穆光宗看来,对于空巢老人来说,他们格外需要精神赡养和亲情滋养,“常回家看看固然很好,常挂念父母、常关心父母更重要。一个电话、一句问候、喜悦共享等都可以跨越地理上的分割、居住上的分离,实现零距离的精神赡养,给老年父母‘分而不离’、‘离而不疏’的感觉和温暖。”他说。
如今,舒珍最大的心愿,除了孩子能常来和她聊聊天外,就是社区里能建一座老年公寓,把老年人聚在一起,有病的时候看看病,没病的时候一起玩,就像孩子一样,有个“托老所”。
不去老年活动中心打牌的时候,舒珍在屋里读报、唱歌,“是那山谷的风……《地质队员之歌》,你会不会?”说着,72岁的老太太细着嗓子唱了起来。
“孩子,现在有人来跟我聊天,我都愿意聊。”她对记者说。“为啥呢,我没有说话的对象。我自己在家没人说话,只能想办法找人聊天。我觉得我不算寂寞,你看,今天你不就陪我聊了这么长时间吗,还不要钱。”。(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舒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