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五十分,涂子月就爬了起来。这一天,他要和五个小伙伴到东单体育中心踢球去。这是他们暑假里第一次到那么好的体育场踢球,也是最后一次。
•第三个据点•
东单体育中心
换上仿版的国安队服,涂子月包裹在自己最爱的绿色里,球服背后大大的数字6。在北京国安队,那是任意球好手徐亮的号码。从门边捡起足球,对着妈妈玩了个“踩单车”的动作,他出门了。
涂子月的家在北京市丰台区华源二里,东单在东城区。从家到东单,得先坐公交、再倒地铁,走一个多小时。
涂子月不怕远,从踏上家楼下120路公交车开始,他的内心就幻想着双脚踏上真正的草皮的滋味。
东单体育中心位于北京市崇文门内大街106号,1957年以前是著名的“东大地”的一部分,也是老北京体育爱好者的天堂。50年代初期,在“东大地”踢足球是一件颇为时髦的事情,当时的“东大地”不仅踢球的人多,而且还出现了几支由足球爱好者们自发组织的业余球队,不少老一辈的足球名人,如金志扬、史万春、孙洪年、梁振声等就出自其中。
七点零五分,涂子月和伙伴们走进了东单体育中心,排着队买了25块钱的门票后,看到了真正的足球场。它早已不是上世纪50年代满地石子、黄沙的“破地”,在2000年时被扩大修建为符合标准的足球场。涂子月看呆了,右脚踏上草坪的一瞬间,“哎呀,你不知道,脚一踏上去就痒痒得不行”。
但其实,东单体育中心足球场的草皮质量并不理想,有些地方还裸露出了土地的原貌。但这丝毫不妨碍涂子月的热情,踢了两年野球,看了两年中超,他和他的伙伴们,太需要一个真正的场地来释放对这项运动的喜爱了。
他们迫不急待地开始比赛了。6个孩子划了一小块地方,别看人少,照样有模有样地分成两队,各有一名前锋、后卫、守门员。进球太容易了,守门员一脚长传,司职前锋的涂子月接球过掉后卫,抬脚射门成功。对方守门员梁波不服气,“我还当是水泥地呢,忘记扑了。”
几场酣战,6个孩子的球服很快湿透了。踢球累,评球更累,说起好球臭球来每次都是四五个人同时抢话。可惜,11点半的时候,随着家长们一遍遍的“夺命追魂call”响起,孩子们只能离开。
“我不是不支持儿子踢球,但孩子长这么大没出过远门儿,虽说东单不远吧,几个小孩一起,总让家长不太放心”,涂子月的妈妈张惠连是丽泽长途汽车站的一名员工,她知道儿子对足球的热爱,却对儿子新找的足球据点并不满意,“又远又贵的。他们球队里有个孩子的家庭条件不太好,早上电梯里碰到他妈妈就不太高兴。”
果然,这次东单之行后,涂子月再召集去东单踢球时,队伍里最沉默的一个孩子没有附和。他私下对涂子月说,“家里没闲钱给我买票踢球”。伙伴里,只有这个孩子的父母来自外地,他们租住在西三环边的这片小区里,打工的收入刚刚够每个月的生活费。
涂子月不想抛下朋友,他在球队的QQ群里发了“明天不去东单,再找地方”几个字。第二天,他又把情况分别告诉了其他孩子。大伙都同意,不再去那个真正的足球场了。
这是他们被迫放弃的第三个足球据点了。这次的“罪魁祸首”是钱,东单体育中心足球场的收费价格是周一至周五全场500元/小时,半场300元/小时,个人10元/小时;周末全场600元/小时,半场350元/小时,个人10元/小时,孩子们买的是儿童优惠票,25块钱可以不限时间,但这个价格对于家庭条件不太好的孩子来说,仍然“昂贵”。
“我太羡慕贝克汉姆了,他小时候踢球的地方和真正的足球场一样”,伦敦奥运期间,CCTV体育频道播出了柴静对贝克汉姆的采访,看着偶像贝克汉姆少年时踢球的伦敦东区社区足球场,涂子月又羡慕、又失落。
•第二个据点•
华源一里的“垃圾之家”
奥运会开始之前的两个月,孩子们其实还不必“远赴”东单买票踢球,就在初中生涂子月就读的太平桥中学附近,有个名叫华源一里的小区。小区于2005年开始正式入住,拥有数十幢酒红色的高楼,在小区的西北方有一片闲置的水泥地,那里曾是涂子月的第二个足球据点。
这个据点是在2012年新年过后被涂子月发现的,面积约40平方米,冬月里空旷、寂寥,水泥地坑洼不平、草根残留,周围的树木和无人使用的健身器械常常是孩子们踢球的障碍物,“但它也总是块空地,我们把大树当做球门,地不平就当是对手铲球,反正每个周末都来踢。可这个水泥地太讨厌,梁波从来不敢去扑球。”
“就你最认真,每次抢球都拼命,姨妈给买的球衣、球裤哪个没有破洞”,涂子月的妈妈不理解儿子干嘛在一块水泥地上摸爬滚打,可“有时候,看孩子这么认真我也挺感动的。他喜欢足球、喜欢国安队,我和他爸爸就想往足球上培养他”。
2011年7月,小学六年级毕业的涂子月迎来了一个没有作业的暑假。张惠连想趁这段时间送孩子去专门学学足球,他们去了离家很近的方庄足球训练基地,但教练的答复却让涂子月非常失望。方庄足球训练基地的少年足球队只招收七八岁的孩子,像涂子月这样十多岁的孩子因为学球的太少,要凑成二十多人的一个班非常困难,凑不成班就不会开课。
1998年出生的涂子月,再练球已经有点晚了。这个事实让涂子月非常灰心,从体校回家后,他趴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他并不知道,足球世界里有名的阿根廷前锋巴蒂斯图塔接触足球的时间比他还要晚上一岁。
那年的暑假结束后,涂子月成为了一名初一学生,背着一只5公斤重的书包天天上学下学,常常作业做到凌晨一点。每周六下午与伙伴们踢球成为了他唯一的课外活动,“学校也有体育课,可是体育课就是做做操、跑跑步。只有一个篮球场,还不让踢足球,我们体育老师都不会踢足球”。涂子月的中学是丰台区太平桥中学,离北京西站很近,是丰台、海淀、宣武三区的交界处,它以招收美术特长生为特色。
在华源一里的这片空地成为第二个足球据点后不久,2012年春节假期来临了,随着租房的外地人逐渐离开北京,小区变得安静起来,涂子月和伙伴们再也不用担心会踢到人,他们常常赶在晚上降温之前,跑来过一下“脚瘾”。
但很快,随着返乡外地人的归来,华源一里的租房市场再次热闹起来,不远处的六里桥长途汽车站、公交枢纽也是人流汹涌,一些收垃圾的人也盯上了这个据点,开始有人在这里放置收来的垃圾。4月的一天,当孩子们照旧来到华源一里的空地上踢球时,意外出现了。球队后卫曹岩在一次回防时,踩到了场地上散落的玻璃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骨折了。因为“曹岩骨折”事件,涂子月也被妈妈禁了赛。
“收垃圾的人越来越多,废瓶子、烂衣服、臭袜子场地上都有,这次曹岩被绊倒了,下次还不知道是谁”,妈妈张惠连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并且随着初一下学期课程的增加和新报的英语辅导班,涂子月的作业越来越多,踢球的时间和踢球的场地都成了问题。
5月5日,曹岩康复了,6个伙伴抱着足球来到这块水泥地,偷偷地踢一场球是庆祝的最好方式。可是,球场没了——原先40多平米的场地已经被收垃圾的人占去了一多半,曾经的球门位置变成了简易的窝棚!
孩子们不死心,在家很少给自己盛饭的涂子月默默捡拾了残存场地里零散的垃圾,腾出一小片地方招呼大家踢起了球。
“你们干什么呢,这儿不能踢”,没想到,垃圾站的人倒是先开了口。“我们怎么就不能踢,这儿是我们的地盘”,几个孩子嚷嚷了起来,语气里甚至有些愤怒。“小屁孩儿!”垃圾站的人进屋了,憋憋屈屈的孩子们也没有继续踢下去,四散回家。
孩子们生活和学习的这片区域,正好可以被北京西站南街、丽源路、六里桥东、西三环所合围。在这片区域内,共有8个较大规模的小区,6岁到15岁之间热爱运动的孩子数不胜数;同时,在这片区域内,共有一个中学、一个小学,其中只有首科花园小学有一块不对外开放的足球场地。废品垃圾站点在华源二里前的一条马路上就有6个,并且还在继续“圈地”,“要不是家楼下不能踢球了,我们才不愿意和那些人吵架。”涂子月愤愤不平。
•第一个据点•
楼下的车棚
涂子月的家在华源二里3号楼的17层,他7岁搬来这里时,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足球这么一项伟大的运动。
“我爱上足球,是在2010年的世界杯,就感觉足球太好玩、太刺激了”,和涂子月一样,那一年的世界杯同时“怂恿”了华源二里其他的几个孩子。羊坊店四小的刘飞龙、周口店中心小学的梁波和首科花园小学的涂子月、崔世琦、曹岩一拍即合,成立了他们的足球队。
“那会儿,就崔世琦有足球,我们都得听他的。后来,涂子月的技术最好,我们才换了队长”,伙伴们的夸奖让涂子月有些羞涩,他很快地转移了话题,“关键那时候,球场就在楼下,我们踢球特别方便。QQ群里一喊,大家就都到楼下集合了”。
孩子们说的球场是华源二里3号楼旁边的一块空地,周围被铁栅栏所拦,场地一半是水泥地一半是旧建筑拆除后残余的大理石地面,他们的球门是一楼两户住家阳台间的空隙,也是守门员梁波的战场……
但对于初识足球的涂子月他们,这里简直是天堂。从2010年7月开始,每周六他们都会抱着足球聚集楼下,他们穿着最喜爱的球衣,在这里放肆地追逐、抢球、长传、射门……一身大汗,一口气喝一瓶饮料,谈着刚刚的精彩头球和无奈的乌龙,想象着有一天也能和北京国安一样踏上工体的赛场,一个关于足球的梦想几乎同时升腾起来。
这个梦里,涂子月的“足球圣殿”可不是什么鸟巢,而是国安队的主场工人体育场。这个兴建于1959年的体育场曾经是北京奥运的主要场馆。当奥运会结束后,随着奥运场馆民用化呼声的高涨,许多球迷都曾把进入工体踢球列入议事议程。可惜,直到今天,北京奥运的31个场馆除少数开发了游乐项目游人可以进入外,其他场馆仍然只能待在“圣殿”的位置上,供人幻想。
“涂子月,下星期别去楼下踢球了”,2011年11月底,涂子月的表哥张伟在QQ上通知了他。“为什么?”“二里那块空地要盖车棚了。最近租房子的人越来越多,自行车、三轮车、摩托车都在楼道里乱扔,丢了还得和我们扯皮”,张伟是华源二里物业管理处的一名工作人员。
“我们的球场要盖车棚了!”消息发到了球队的QQ群里,立刻成为了孩子们的晴天霹雳,“我们去告物业吧”,“我们写投诉信吧”,“要不,修的时候,我们就坐在那儿”。
可最终,车棚还是在叮叮当当的凿击声中立了起来,昔日孩子们踢球摔倒的空地被抹上了齐整的水泥,四个大铁架子立在周围,没有放车子的地方堆满了砖头。
“这块地儿再也没法用了,虽然我们以前也埋怨过空地上都是沙子,容易受伤;一楼的人还经常在我们踢球时骂人,嫌吵扔过烟头、酒瓶子。但……总比没地儿好啊!”涂子月的惋惜,仍是留不住他的三个足球据点,在他名为“足球梦”的QQ空间里,几个伙伴踢球的互拍照片与视频都被保留了下来。这拨1997年后出生的孩子,尽管赶上了1995年6月国务院颁布的《全民健身计划纲要》,却还没有等来“加强运动场地建设”的硕果。
后记
就在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涂子月和伙伴们重新回到了第二个足球据点。之前所建的垃圾站由于对市容的影响,在不久前被拆除。场地重新铺了水泥,为了避免儿子铲球受伤,妈妈给他买了双真正的足球袜,长长的袜子一直包裹着涂子月的膝盖。
这是块共用的场地,老年人在这里跳舞、踢毽子;小孩子在这里玩滑板;年轻人在这里打篮球。当他们都不占用场地时,涂子月和他的队友们可以踢上一会儿足球。他们已经很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