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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一部垫棺作枕的书
《白鹿原》写作的直接起因,是1985年陕西作协一个会议,敦促青年作家从事长篇小说创作。其实,陈忠实对这部长篇孕育已久。他在县志里看到,有白鹿游于西原,这个原就是白鹿原。白鹿原这个名字几经转换,历史上曾叫灞陵原,“鸿门宴”中“沛公军灞上”,说的这个灞陵原就是白鹿原。他出生的地方,也叫白鹿原。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被陈忠实写入了小说。
《白鹿原》里的每个人物,陈忠实都十分熟悉,基本上都能找到原型,然而陈忠实还是采取他的“笨”办法,动笔之前置身于长安、蓝田、咸宁三个县的资料馆,埋头查阅与乡土历史有关的县志。
有人问他,“你用得着摊时间下工夫查资料?你到底想弄啥?”
陈忠实直白地回答:“我想给我死的时候,有一本垫棺做枕的书。”
这时,他已经四十多岁了。
1988年清明节前后,陈忠实回到乡下灞河边的祖屋,在乡村的寂静里,习惯地坐在绿布沙发的左面,在用完的墨水瓶里倒上煤油作灯;把瘸了一只腿的圆桌用麻绳捆好作写字台,硬皮笔记本在膝盖和大腿上摊开,一个个烂熟于心的男人女人的故事,就在他笔下一幕幕上演……
“这次豁出去了,如果还弄不成,就回家养鸡去。”他给妻子撂下这样的话。
那是一种决绝,是“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的豪气。
因为创作《白鹿原》,没有时间写短篇小说,断了稿费收入,生活十分清苦。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从乡下赶到城里,背妻子擀好的面条和蒸好的馒头。次年元月完成草稿,40多万字写满了两个厚厚的大16开笔记本。4年后,《白鹿原》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在《白鹿原》里,陈忠实观照业已过去的半个世纪,在动荡的历史进程中书写各色人物的命运,他们经历了从大清覆国到国共内战的漫长历史,或倔强或孤傲,或清明或阴险,或善良或残暴,而个人生命犹如蝼蚁,颠沛流离使得传统信念一点点崩塌,最终陷入了巨大、深刻的时代悲剧。
而《白鹿原》的真实性,简直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他哥哥陈忠德说,《白鹿原》里面的好多事儿都是身边发生过,或者从小听说的故事,他都很熟悉。弟弟送给他10套《白鹿原》,他只看过一遍,就全部被熟人要走了。妻子看到《白鹿原》的封面人物,实实在在地说“这个人像我爷”。有人发论文专门研究这个问题,搞人物索引,陈忠实知道后,硬说自己是虚构的。他多么希望真是虚构的啊!完书后那个冬日的下午,他顺着灞河往上走,内心一片空白,没有了依靠。他蹲在河堤上一根根地抽烟,抬头看到河堤尾部一片茂密的枯茅在风中轻摆,特别凄凉,于是走过去点燃了茅草,大火把村里人都惊来了。
陈忠实坦承:“我不是陕西人的骄傲,他们才是,是他们的生活生存,创造了陕西黄土地上独有的一种文化形态,几千年沿袭到今天,我只是受这种文化熏陶哺育的一代人中的一个个体。希望《白鹿原》这本书能让人有更深的感受,能从中明白我们民族是从怎样的过去走到今天的。”
上世纪90年代初文学处于低谷期,《白鹿原》初印只有1.5万册,但在当时已经相当高了。近20年来不断再版,迄今依然畅销,而发行量已达六百多万册。陈忠实感动之余,表示《白鹿原》永远不会有续集。很多出版社都向他发出过写自传(或者口述)的邀约,都被他拒绝了;而他至今也没有写出第二部长篇小说。
4
让女性也能成为真正的“人”
《白鹿原》中有关性的描写,在不少人眼里总觉得过于暴露。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忠实不少作品都是纯粹的男性世界,几乎没有以女性为主体的作品,《徐家园三老汉》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写农村老汉是陈忠实的拿手戏,因何在《白鹿原》里却一反常态?
陈忠实并不完全同意这一看法。他认为爱情自然是由爱而生的情,这样的情才是纯真可靠的,也是他所欣赏的。
以往的作品,他也曾写过几篇男女爱情的小说,发表后无人喝彩,反应平平,是因为通往女性世界的障碍仍未打通。及至中篇小说《四妹子》和《地窖》,爱情的探索才有了读者积极的回应。在他看来,写爱情是为了揭示中国传统文化中最腐朽最缺乏人性的对女人的苛律,也是把脉人物文化心理结构形态,从而把握与她相关的男人的心理结构形态的重要手段。到了《白鹿原》,男人只构成生活的一半,而众多女性人物的特殊经历和心理,使得性爱的描写成为不容回避的问题。不仅不能回避,还要撕开来写,撕开我们传统封建文化中最腐朽的黑幕,写深写透。
在这方面,田小娥是非常引人的一个角色,这么个人物是有史可据的。他是查阅县志时,查到连续三本的《贞妇烈女》卷,深切感受到所谓历史的灰尘是多么沉重!他心里泛起听到过多次的女人偷情的故事,而民间历久不衰传播的却是荡妇淫娃……这个民族的面皮和内心是如此分裂,且由来已久!于是,电击火迸中幻化出一个女人来,一个艺术灵感诞生了,这就是《白鹿原》中的田小娥。这个角色也有生活原型。幼年时,陈忠实亲眼目睹村里的男人,将一个女人捆起来狠狠抽打,他被吓得不行,站到很远的地方还是能听到那个女人一声声的惨叫。写《白鹿原》时,笔尖触到田小娥,第一个映现脑海的,就是这个惨烈的场面。在那么个时代,中国女性在家庭和社会所处的地位一直很低,提高女性的地位,不仅是为了推翻封建制度,更是要让女性也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独立的个体!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新鲜的话题。他决定在女性角色上花些重墨。
当然要有个基本准则,就是“不做诱饵,描写男女之间的事情,只为展现人物的精神世界服务,绝不能作为吸引读者的诱饵”。可以说,在大多数读者心中,这个准则他是基本做到了。
5
面对盗版他一筹莫展
《白鹿原》让陈忠实成了富人,然而盗版问题却让他头疼不已。
不久前,他花费大量时间,收集到了30余种盗用他名字出版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清一色打着陈忠实的名字,有的还将陈忠实的名字作为卖点,在封面上作重点推荐。
陈忠实感到很头疼,过去的盗版,虽然给他带来多方面的损失,但书好歹还是他写的。这几年,盗版者不仅盗书还盗名,而他“连告谁侵权都不知道”。
的确,西安的很多小书摊上,都不难看到印着陈忠实名字的书。同为《白鹿原》,封面设计与颜色却大相径庭,纸质与字号也差别很大。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白鹿原》,定价35元,而地摊上的盗版书只要8-10元。常见的“大车店”,用三轮车拉满整车的书,当中不乏《白鹿原》这样的“名家名著”,卖价5-10元,光听价钱就知道不是正版。有市民对陈忠实说,仅《白鹿原》他就见过不下4个版本,但正版的一年里都没有看到。这还只是西安,在别的地方,在全国,盗他书和名的谁知道有多少?
饱受盗版书、盗名书的侵害,陈忠实也曾向有关部门反映过,但按“谁主张谁举证”的现行法律,他要保护自己的知识产权,就得掌握对方确凿的犯罪证据。而这个“对方”往往是地下团伙,看不见摸不着,而且不是某一个人或几个人。忙于文学创作的他,取证何其难,既不可能亲力亲为,也不知委托谁人代劳。
起初,陈忠实对盗版书深恶痛绝:“盗版书贼头贼脑冒着贼气!”别人拿来盗版书让他签名,他屡屡拒绝:“签了就等于我承认那些书的合法性。”后来,他发觉不少读者是看了他的名字才买的书,他们也不知道买的书并非正版,他就为那些读者鸣不平,愿意为他们签名。“如果我不签,读者就是最大的受害者。”
幸好,近5年来,已有上千起知识产权案件,在西安通过司法途径得到解决,使他对前景多了点乐观。“相信随着法制进程的加快,知识产权问题最终会得到有效解决。”
事事想到别人,想到大局,这就是陈忠实,敦厚乐观的陈忠实。
6
陈忠实今年70了,说话从不客套,几乎不用形容词,偶尔一两句玩笑话,会把在场所有的人逗乐。他吸的是“巴山雪茄”,喝的是早茶晚酒,喝到兴起,他还能来上一段铿锵的秦腔。
《白鹿原》火了,也重新复活了周代就有的白鹿原。陈忠实老家的坡道边上,不知从何时起,挂起了方砖大小的路牌,上面的箭头指着“陈忠实旧居”。到此旅游的人越来越多,“白鹿原”也成了抢注的商标……
白鹿原还将存在下去,并越来越好,因为有了陈忠实,有了《白鹿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