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水峪镇小官庄村的儒学讲堂内,一位老人带着孙子赶来上课。金良快摄
在泗水县一个村民家门口,老人正拿着本儒学经典研读。金良快摄
近段时间,有关传统文化的讨论不绝于耳。毋庸置疑,优秀传统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传承和发展的根本。在现代化的今天,传统文化面临着如何进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时代任务。得到一致认同的是,优秀传统文化不完全是象牙塔里的存在物,也不是博物馆里的陈列品,更不是少数哲学、历史学家的文化奢侈品,而是民众的生活向导,是国人的生活智慧与存在艺术。只有将优秀传统文化归于民众的生活方式、生存方式,中华文化的整体复兴才能真正实现。
从本期起,工人日报文化周刊推出以《优秀传统文化,我们该如何传承?》为主题的系列报道,从城市到农村、从企业到社区、从学校到书院,通过对不同地域、领域的发掘、采访,探讨优秀传统文化在当下如何能够更好地传承发展、与现实文化相通共融。敬请广大读者朋友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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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是儒家文化发源地,又是传统文化的蓄水池。2012年底,在孔孟故里,山东省泗水县依托尼山圣源书院在农村试点开办“乡村儒学讲堂”,以孝道为切入点,每月两期,为村民讲授敬老爱亲、修身齐家等儒家思想,用传统美德教化群众。如今仅泗水县圣水峪镇举办的“乡村儒学讲堂”就达百余场,听众达3万余人次,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乡村儒学现象”,引起社会各界广泛关注。近日,记者走访了圣水峪镇的多个村落,探寻这独特文化现象背后的故事。
镜头:泗水县圣水峪镇小官庄村
“讲道的兄弟又来了!”
10月11日,金秋时节的泗水乡村美得令人陶醉,宁静、多姿而淳朴。
驶向乡间的柏油路与远方的绿野交织在一起,没有了城市里的喧嚣,却多了几分整洁。进入了村口,却看不到多少忙着秋收的人,倒是路旁晾晒着的红薯干与棉花团向你透露,这里农产品的种类。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家。这个家既是我们生命诞育的地方,也是我们人生的第一课堂。”
我们跟谁学说话?我们跟谁学穿衣?我们跟谁学会日常生活的规范?都是跟父母。正在授课的山东大学儒学研究院副院长颜炳罡说,“父母是我们的第一任老师,也是我们永远的老师。父母教给我们的生活知识,来自他们的长辈,长辈又来自他们的长辈。而我们还会把自己的知识传给子女,子女再传给他们的后代,这样就形成了家教和家风。”
在泗水县圣水峪镇小官庄村的“乡村儒学讲堂”内,从3岁的娃娃到坐着轮椅的老奶奶,这里坐满了前来听课的村民。这样的场景不禁让记者感到疑惑,农忙时节村民却赶来听课,这种吸引力源于什么?面对目不识丁的幼儿和文化程度不高的老人,大学老师讲的内容他们听得懂吗?
“给农民讲课,难度要远远大于给研究生上课。他们需要生动活泼和深入浅出,要是听不懂半途就退场了,下次也不来了。”颜炳罡向记者说道。为此,他们从人们普遍关心的孝道开始,用故事化、生活化、互动化的方式授课。果然,头一次讲孝道就有不少老人掉泪。支部书记还发现有些不孝敬公婆的媳妇们也抱着孩子来听孝道,因为害怕孩子长大了不孝顺自己。
“起初乡亲们对我们有些不信任。”颜炳罡回忆道,乡亲们会问:办班收钱吗?课本收费吗?……为了鼓励他们走进儒学讲堂,头几次课向坚持到底的村民发放一个小礼品,如肥皂、毛巾或者脸盆。每次讲课都要点名,并对听课率高的给予奖励。
一年之后,乡村儒学建设的效果出乎意料,不仅携老带幼前来听课的村民多了,家风和村风也发生了显著变化。小官庄村村主任汤金金说,我原本以为一些农民很难接受道德教化,现在看不是这样,关键在于环境和教育。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村民们看待这群学者的眼光也在变——从最初的新鲜与怀疑,到今天的亲近与信任,还会热情地招呼他们:“讲道的兄弟又来了!”
镜头:泗水县圣水峪镇皇城村
从现实需求出发, 把传统价值灌回人心
“这位大哥,你家里的孩子孝顺你吗?”
“他们都在外打工,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
“那他们很少回家尽孝,你理解孩子们吗?”
在圣水峪镇皇城村的“乡村儒学讲堂”内,乡村儒学的义工钱玉珍和村民庞玉明正在进行互动交流。
在对泗水县几个村落的走访中,记者发现听课的村民主要集中在老人和孩子两个群体,而大多数的年轻人选择了外出打工。如此来看,“乡村儒学讲堂”里讲授的“孝”变成了现实的尴尬:尽孝的主体不在身边,孝道又如何实践呢?
这位泗水县老年大学的退休教师、乡村儒学讲堂的义工钱玉珍却给记者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孩子看到自己的父母在盖房子,就问:“为什么盖房子啊?”父母答:“让你爷爷奶奶住。”孩子接着问:“为什么爷爷奶奶要和我们分开住?”父母说:“他们年纪大了,爱生病又不讲卫生,分开住我们就清净了!”孩子接着说:“哦,那你们把房子盖结实点,等以后我也让你们住进去!”父母心头一震,便不再和老人分家,并且越来越孝顺了。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教师,他们做什么,孩子就学什么,所以说,从小就要让孩子明白孝的意义,如果父母不在身边,老人容易溺爱孩子,这样的教育就更不可缺少。”钱玉珍说。
“对于那些在外打工的群体,乡村儒学又如何起到教育作用呢?”
对记者的提问,钱玉珍说:“对留守在家的老人,我们要从思想上引导他们理解年轻人在外打工的不容易,要帮他们认识到孩子们的努力一方面是为了家人的生活变得更好,一方面也是现代社会环境下的一种选择,更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要给予尊重。同时,要充分利用节假日等年轻人集中回家的时间段,组织形式多样的文化活动,加强两代人以及乡亲邻里之间的沟通。我们的工作要从村民的现实需求出发,通过创新的教育形式,把遗失了的传统价值重新灌回人心。”
村党支部负责人介绍,为了进一步丰富学习内容,县里还定期组织儒风孝道志愿演出团到讲堂表演《借婆婆》、《背公公》等孝亲敬老节目,展播以泗水孝亲人物为原型拍摄的《爱的奇迹》、《泗水乡医》等微电影,贴近村民生活的形式受到大家的欢迎。
镜头:泗水县圣水峪镇北东野村
正确的价值选择有如明月当空
“学习儒学比看电视好,电视上净是些闹离婚的事,看多了就想离婚。学儒学也是上学的补充,现在的一些孩子,眼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孩子们来这里学习乡村儒学,懂了道理,有了礼貌,将来一定能成才。”在泗水县圣水峪镇北东野村的尼山圣源书院的二层课堂内,村民庞兴昌的一段话让人记忆犹新。
自从去年年初首堂乡村儒学课在这里开讲,一年多来村民发生的如此大的改变,离不开一批致力于儒学传播的志愿者讲师。除了核心的12位书院专家义工团队,还有一部分是泗水本地的儒学爱好者组成的义工团队,他们中有领导干部、有普通公务员、有退休老教师,还有来自北京、广东、台湾、美国的义工和志愿者。
谈起当初在尼山圣源书院组织一批志同道合的学者讲授儒学的初衷时,中国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赵法生说:“八十多年前,梁漱溟就指出中国乡村的最大挑战之一是伦理破坏和文化失调,这一观察的敏锐和深刻已经为此后的历史所证实。我和一批义工教师多出身于农村,如今中国乡村正面临着文化缺失和文化失调,而儒家文化其实是扎根乡村的,用儒学复兴来解决乡村文化荒漠就成了出路。给村民们普及儒学知识,不能光讲大道理,一定要用最朴实的话,最生动的事例让他们理解才行。”
然而,贴钱、搭时间、耗精力、耽误科研,一个大学教授去教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儿,值得吗?尼山圣源书院执行院长、山东大学颜炳罡教授的回答令人起敬:“我并不因为看到农村的诸多凋敝和不良现象才下乡讲儒学,而是出于一种知识分子的社会担当。今天的知识分子,不应仅做社会的看客和批判者,而应做建设者;学界不缺我那几篇论文,但乡村真缺伦常秩序,乡亲们真缺听得懂用得上的文化向导。”
“乡村儒学要扎扎实实去做,一步一个脚印去做,需要有很多人参加,需要很长时间。”颜炳罡说。
面对乡村儒学能否长期坚持的质疑之声,颜炳罡构想:比如在尼山圣源书院建一个乡村儒学研究培训基地、编写乡村儒学教材、建立固定的宣讲团队、每个村建一个孔学堂,以此使文化传承得以延续。
清华大学一位青年学者对记者表示,“虽然自己没有到讲学现场,但义工学者们的行动本身就很令人敬佩。孔子之所以被后人称之为圣人,绝不仅仅在于学说思想和对众人的教化。关键在于,即便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仍能够坚持心中的道德理想和责任担当,表达了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强烈的责任意识与担当精神,就是那一轮高悬在价值天空的明月。在这个多元时代,知识分子的个人选择日趋分化,但那份责任与担当应当是多元选择中最为深厚的价值底蕴。”
离开泗水时,“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弟子规》的诵读声随着迎面吹来的清风飘近耳畔,涤荡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