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土腔土调很有好感，当代一些作家如贾平凹、陈忠实、韩少功、刘震云的作品里有很多歪腔斜调，我看着亲切。恰好是这些歪腔斜调，使他们的语言具有鲜明的特质和神奇的活力。

　　|鱼眼看看古镇王小红摄

　　山民的话看似叽叽歪歪，实则率性天然，犹如他脚下的土地，不加掩饰；也如村巷里的狗，精骨痨瘦又不失勇武，活得狗模狗样，它绝不冠以"丽莎""欢欢"之类矫情的名字，坦坦荡荡，任性不羁。

　　|古镇夜色郭耀荣摄

　　廿八都腔的山味野趣首先体现在它语言的形象性和喻体的粗鄙性。

　　"花狗嫂，今年猪养得酱滚壮的！”

　　"山兔锅(哥)，你讲得好，连毛夹屎还没一百五。”

　　廿八都人说“总共”

　　不说“总共”，说“连毛夹屎”，或者讲“一刮了搭”，熏得你喷饭。

　　廿八都人讲人顽皮

　　不讲"顽劣"，讲“搂屎棍"，贬意立现。

　　廿八都人讲人蛮撞

　　不讲"冒失"，讲"撬栏猪"。

　　廿八都人讲年轻人不安静

　　不讲"闹腾"，讲"走栏猪"(发情猪)。

　　廿八都人讲人装阔

　　不讲"显摆"，讲"茅司板钉铜钉"。

　　廿八都人讲图轻快

　　不讲"卸负担"，讲"走路要先剃脚脖肚毛"。

　　廿八都人讲人袖手旁观

　　不讲"吃瓜群众"，讲"站在高山看大水"。

　　廿八都人讲人讲话重复

　　不叫"啰嗦"，叫"炒闲饭"。

　　廿八都人讲人“没好下场”

　　不讲“不得好死”，而讲“你这个乌鹞掴的”。

　　廿八都人说办事“轻松”

　　不说“轻松”，要说“烂脚筒打苍蝇”或者“稀打松”。

　　廿八都人说人“没正经”

　　不说“没正经”，也不说不靠谱，要说“烂碓打糠”。

　　廿八都人表达“讨厌”

　　不说“讨厌”，说“拉屎离你三丘田”。

　　廿八都人讲人“胖”

　　不讲“胖”，讲“红花白壮”。

　　廿八都人讲你“难看”

　　不讲“难看”，讲“赶鬼都不用带雨伞”。

　　廿八都人讲女人精神不济

　　不讲"没精打采"，讲"赖抱鸡母"。

　　廿八都人讲浑身不自在

　　用“打赤膊穿蓑衣”。

　　廿八都人讲你跟嘴学样

　　用“蚂蟥听水响”。

　　廿八都人形容无可救药的人

　　用“洋铁尿壶”。

　　廿八都人形容人勤劳

　　用“跌倒都要咬口泥”。

　　廿八都人形容人阴柔

　　叫"阴尸打气"。

　　廿八都人形容见识浅陋

　　用“山猴子没见过大馒头”。

　　廿八都人形容过虑

　　用“好愁不愁，愁六月天没日头”。

　　廿八都人形容白费心机

　　用“砻糠筑坝”。

　　这些喻体，没有一个高大上的词汇，满满的都是山民的生活。就如《白鹿原》里鹿子霖形容乌鸦兵杨排长是“烧疼了尻子的猴儿”，韩少功写马桥人说虔诚是“磕五个响头，放九个响屁，鬼神都不怪罪”。这些话虽粗鄙，但形象，有野味一一吃羊肉，就必须有羊臊味，吃鱼必带鱼腥气。

　　形象的语言具有魔鬼般得号召力。你与某人说某女的“很美”，他无动于衷，因为这是抽象表达；你拉个范冰冰款款向他走来，他的眼光立马就直了，一张黑脸瞬间生动起来，化作一朵盛开的白莲。这就是形象地魅惑。

　　廿八都话的山味野趣还在于它特别喜欢用动物给人起绰号。

　　廿八都现在五十岁以上这个年龄段的人绰号特别多，用的最多的恐怕是“狗”这个词，因为狗贱，意味着好养，图个吉利。比如，“花狗”“黄狗”“山狗”“家狗”“毛狗”"河狗"“狗仔”“六月狗”“癞皮狗”"鼻涕狗""瞀子狗""冇牙狗""大眼狗"，真可谓“狗”丁兴旺。

　　今天我们听不到用“狗”来给孩子起绰号的了，谁被人称狗，他一定跟你急。只有一种人例外：单身狗。因为这是他们自称。

　　廿八都话还有一个显著特点，喜欢加前缀和后缀，来强化语意。

　　如说水很“烫”，他不说“烫”或“滚”，要说“刮刮烫”或者“刮刮滚”。“刮刮”这一拟声词让人联想到煮沸的声音。说菜“嫩”，不说“嫩”，往往说“决决嫩”，加深了嫩的程度。说“黑”要说“乌七吗黑”，或者叫“确吗黑”；说“响”，要讲“狂狂响”；说"大"，要讲"蛮大鼓过"；说"白"，要讲"雪雪白"；说裂，要说"刮擦皮葡"；说“直”要讲“削直”；说“陡”，要说“笔树”。

　　表示一点点，要说“点点仔”，这个“仔”一般有“小”和“少”的意思，比如“风炉仔”“娃子仔”表示小。表示扎实，不简单说“实”，要说“实笃笃”；表示“浅”，要讲“浅塔塔”；表示“绿”，要说“绿噱噱”；说菜"淡"，要说"淡撇撇"，表示“硬”，要讲“硬咂咂”或者“硬刮了得”。

　　我相信廿八都语言的繁盛期是与廿八都商业繁荣同步的，它应该是在清代中后期。之后，便日渐衰微，到今天恐怕已是苟延残喘，已日渐失去了它往日的山味野趣。

　　我所记的，只是我十六岁之前生活在廿八都时的见闻，可谓廿八都腔的一鳞半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