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艾色变”难以消弭的状况下,失踪与隐匿自己的病情,便成了许多艾滋病人的选择。失踪与隐匿,或许是一种逃避,但更多时候,其实意味着我们这个社会,在如何对待艾滋病的问题上,依然存有许多不足,依然在艰难跋涉。
在“谈艾色变”难以消弭的状况下,失踪与隐匿自己的病情,便成了许多艾滋病人的选择。失踪与隐匿,或许是一种逃避,但更多时候,其实意味着我们这个社会,在如何对待艾滋病的问题上,依然存有许多不足,依然在艰难跋涉。
“如果那孩子生下来,到今年6月刚好一岁八个月,正是做检测的时候。”5月25日下午,在甘肃省陇西县疾控中心办公室,正准备艾滋病随访统计表格的许晓霞长出一口气,盯着电脑屏幕上一份代号“A35”的表单,她强调了一句,“当妈的一旦失访,哪管娃的死活,疾控中心一点办法没有。”
36岁的许晓霞是甘肃省陇西县疾控中心“性病与艾滋病防治科”科长,负责追踪随访全县43名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翻阅病人档案时,许晓霞感慨道,“每个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和患者背后都有一段故事,是最曲折,最令人感慨的‘命运’这样的东西。”这种感觉,在她第一次见到孙小妹时尤为明显。孙小妹,就是那个令许晓霞头疼、又无法忘怀的A35。
近两年来四次随访,三次都扑了空
“小妹回来过年了,我亲戚在村上见到她人了,你们快来!”2015年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许晓霞接到了一个久违的电话,“线人”刘俊在电话里抑制不住激动,向许晓霞汇报了孙小妹的最新行踪。
刘俊是孙小妹的前男友,也是艾滋病病毒感染者。从2013年两人确诊为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算起,刘俊一直在县疾控中心领取免费的抗病毒药物。而孙小妹,在2013年8月确诊后就“消失”了。接到电话后的次日一大早,许晓霞不顾当天积雪路滑,向疾控中心申派了一辆无“疾控”标识的公车,就迅速赶往距县城二十多公里外的菜子镇某村。
这一次,她心里憋了一口气,一定要把A35给找到。不料,还是扑了个空。许晓霞后来回忆,“大概是刘俊的亲戚看错了,姊妹几个背影挺像的。”近两年来四次追踪随访,三次空手而归,这让许晓霞感到窝火。“每一个确诊的病人,我们都有详细的记录,定期都要向省上汇报。找不到这个A35,年底的随访任务就完不成。”不过,好像还不仅仅是任务的问题。她转过头顿了顿,“这个人非常有特点。”
她腹中胎儿的父亲,是一名艾滋病毒感染者
2013年春节后不久,随着天气转暖,本地的打工者陆续出了门。38岁的陇西县菜子镇农民刘俊决定就在县城打点零工。他怀孕已近三个月的女友孙小妹孕检时被发现肚子里有个瘤子,需要做手术。
随后发生的一切更加出乎二人意料。在县医院的术前筛查中,孙小妹被查出是艾滋病毒感染者。随后,刘俊也被初筛为“HIV阳性”。两人的情况很快被汇报到了县疾控中心。就这样,十天后,许晓霞见到了单独来县疾控中心确诊的刘俊,而孙小妹却迟迟没有露面。
从刘俊的口中,许晓霞第一次了解到孙小妹的人生经历。这个贫苦家庭里长大的女人,似乎从未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因为家里穷,她自小没读过书;为了给哥哥换亲,她不满20岁就被送去了邻县漳县的一户穷人家,为年长十岁的男人生了一个孩子。十余年后,为了生计她搭上了远赴新疆拾棉花的火车,再后来,她遇到了小自己一岁的老乡刘俊。至此,人到中年的孙小妹的命运仿佛驰入了另一条轨道,再也无法停下。
拾棉花的季节过去后,孙小妹没有踏上返乡的火车,她留在了视力不太好的刘俊身边,肚子里怀了他的娃。许晓霞后来听孙小妹家人说,“反正是回不去了。村里一起去拾棉花的女人们大都知道底细,夫家的面子都被她丢光了。”
孙小妹当初决定抛夫弃子、留在刘俊身边时是否挣扎过,许晓霞不得而知。不过她猜想,这个女人在做决定的那一刻,心里应该像尝了一滴甘露——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将命运掌控在手中。但她却不知道,眼前这个令她“离经叛道”的男人、她腹中胎儿的父亲,是一名艾滋病病毒感染者。
怀孕六个月时,疾控人员上门才找到她
“按照规定,初筛阳性后就要拿着身份证到我们县疾控中心来确诊,确诊后要建立病人档案、领取免费的抗病毒药品服用,并定期监测CD4(人体免疫系统中的一种重要免疫细胞)和其他一系列数据的变化,还要接受随访和心理干预。可是这个孙小妹,一直拖拖拉拉的,我们打电话叫她来,有几次都说坐车快到了,后来却没了下文。”
一转眼,距离县医院报告孙小妹艾滋病初筛阳性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身为孩子妈的许晓霞有些着急,“一个怀着六个多月身孕的女人偷个懒也正常,可孩子拖不起呀,不确诊怎么干预?”
2013年6月下旬,许晓霞和科里的同事拉上县疾控的一名老医生,带着司机下了乡。刘俊答应带路,一进村,他指着不远处三间低矮的平房说“那就是了。”许晓霞佯装串亲戚走进了院子,一眼就看到了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大肚子女人,她喊了一声,“孙小妹!”四目相望时,许晓霞便确信找对了人。
“不用你们管,娃生了要是有病就掐死”
进了屋,孙小妹便坐在角落的矮凳上低头不语。许晓霞这才看清,日渐显怀的孙小妹被包裹在一件陈旧的男式西服里,脸颊浮肿,她眼里的甘露枯竭了。屋子里除了一张火炕没几样像样的家具,墙上挂满烟灰,光线黯淡而沉闷。
不等许晓霞向孙家人说明来意,孙的二姐已经骂将起来,“不用你们管,娃生了要是有病就掐死。‘瞎子’(刘俊)想得美,想要人,拿30万来!”
许晓霞这才得知,因为孙小妹悔了“换头亲”,跟她对换的嫂子带娃回了娘家,哥哥家也散了。孙小妹在姊妹五个中排老幺,母亲已年过八旬。没有钱,再给哥哥寻媳妇希望渺茫。这样的情况下,怀了身孕的孙小妹在娘家的境遇可想而知。
“我不管你们的恩怨,我只管孕妇和娃娃,”许晓霞耐着性子向孙家人解释,“你现在不检查,生下个病娃还得你们花钱治!要是敢把娃咋样,你也脱不了干系!”连劝带吓唬,加上保证全部检测免费,孙家二姐终于答应了做检测。
一行人匆匆采集了血液。回去的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
确诊后联系不上人,据说她被卖到邻省了
几天后,化验结果出来了,孙小妹被确诊为艾滋病病毒感染者。许晓霞赶紧给她打电话,却发现对方电话停机了。抱着一线希望,几天后许晓霞再次赶到了孙家。这一次,许晓霞没有见到孙小妹,孙的二姐照旧骂骂咧咧的,一边发誓不知道妹妹的下落,一边咒骂着刘俊。
许晓霞别无办法,只能将写有自己电话的纸条压在孙家的炕沿儿下,叮嘱完各种注意事项后离开。不久后,刘俊打来电话:“他们不让我见,说让我拿钱来赎人。我亲戚跟她一个庄子的,听说是卖到邻省了,也有说到漳县打工的。”
考虑到孙小妹的身体状况,许晓霞将最后一丝希望放在了孙的生产环节。她通过疾控中心向县城所有能接生产妇的卫生院打了招呼,可直到孙的预产期过了半个月,许晓霞也没收到哪个医院的反馈。2013年10月,刘俊从亲戚那里得到的消息是,“孙小妹生了个儿子,听说没在本县的医院生。”
“要是找到了,现在给孩子做阻断该多好”
去年2月,许晓霞又去了一次孙家,理由是向贫困艾滋病人家庭发放民政部门的补贴。可没有用,孙家人对孙小妹的下落闭口不提。“一个大肚子女人,怎么卖?不干预就再婚,传染给他人怎么办?那是要负刑责的!”孙小妹的失访令许晓霞恼火又无计可施,“连个寻人电话都不知道往哪儿打。假如她本人不与疾控联系,不住院筛查,你就别想找到她。”
可对孙小妹携带艾滋病病毒的孩子,许晓霞仍然念念不忘。有时候一算日子,她会对自己说,“要是找到了,现在给孩子做阻断多好……孩子马上一岁八个月了,该做检查了。”
“我们走的路非常坎坷,这样的路还很长”
“什么人最容易感染艾滋病?是性工作者、男同性恋还是单身老年人?”这个问题许晓霞在不同场合问过很多人。但随后她就会告诉你标准答案,“答案是每个人。不要觉得艾滋病离你很远,因为每个人都有性。”
目前,许晓霞负责管理着陇西县43名艾滋病病毒感染者。他们有的在工地上打零工度日,有的在外地上研究生因为同性恋身份不敢回家,还有的地位显要,创下的身家够儿女吃几辈子。还有一名女性感染者是上了年纪的聋哑人。
考虑到病人面临的压力,每次随访,许晓霞都不敢惊动村上的干部。她强调说,“如果为了找个人而泄露了患者的信息,那我们宁愿找不到。”
今年2月,第四次去孙小妹家随访回来的当晚,许晓霞用手机拍下了一张乡间小路的雪景发到朋友圈,图说写道“今天天气不错,但我们走的路却非常坎坷,脑浆差一点没摇出来。这样的路还很长,有信心继续走下去。”
(应采访对象要求,本文除许晓霞外其他人物使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