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一隅,弹丸小镇。工业总产值达到802亿元;财政总收入达到17亿元;外来人口(7.6万)已超过本地户籍人口(6.4万人);工业和服务业人口超过总就业人口的97%。财富之路先行一步的店口人,向往更好的栖息地——城市。
店口,中国城乡剧变的一个缩影。摩托车、欧式别墅、IPhone 5S……各式城市元素,渐次出炉。办厂开市创城、规模工业兴城、民间资本造城、生态农业绿城……诸多城镇化政策,轮番登台。
中国,店口城市化的一块大幕。近日颁布的《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直陈时弊:部分特大城市主城区人口压力偏大,而中小城市集聚产业和人口不足;2.34亿农民工及其随迁家属,未能在教育、就业、医疗、养老、保障性住房等方面享受城镇居民的基本公共服务;一些地方土地粗放利用加剧,大量耕地资源浪费,乡土特色和民俗文化流失……
也许,店口拥有治愈“城市病”的一把把钥匙。在北京的购物广场动辄上万平方米的当下,一些白领却“婉拒北上广”,甘心安家店口;在上海的工资水平是这里2倍的当下,一些打工者却“逃离北上广”,甘心创业店口;在城镇高歌猛进、乡土步步退却的当下,一些店口人却在家门口“看得见乡愁”。
“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工业革命的德国,马克思勾勒出一个物质高度丰裕、城乡高度融合的人类联合体。
2014年,浙江小城市培育试点进入第二轮“三年计划”。在中国城镇化的时空坐标上,本报记者三入店口调研,前后历时一月,从个人命运的沉浮中,窥探中国城镇化的一面镜鉴。
Concrete jungle where dreams are made of(造梦的水泥森林)
There's nothing you can't do(在此你无所不能)
——Alicia Keys, Empire State of Mind(艾丽西亚·凯斯《思想的帝国》)
小与大:弹丸小镇,都市雏形
“你赚钱这么拼命,还住在农村里,何苦呢?!”
今年春节假期最后一天,甘肃人周俊芳正在打包返工,娘家人还在不停劝她。周俊芳原先在西部某地级市的一家国企上班,后来跳槽到店口一家私企。她一提到店口“镇”,亲戚们眼中就浮现出一片黄土高坡。他们问到周俊芳也开始怀疑自己:店口“镇”真是农村吗?
直到她看到《阿凡达》的宣传海报。有了当地一家管业龙头企业和浙江时代院线合办的3D电影院,这两只尖耳朵、金眼睛的外星人“登陆”地球的首发地竟也包括店口!山东人杨镇山从此惊异于“镇”里人的消费能力——他们竟能买得起上百元一张的电影票!2010年,杨镇山忍不住从某网络公司辞职,自立门户。囊括电影、KTV、化妆品的团购网站“店口生活网”赚来第一桶金。
对于杨镇山这样的白领创业者,店口不仅慷慨地赠予他金钱,还提供给他城里人的生活方式。时不时地,他驱车到镇政府兴建的露天灯光球场。这是个羽毛球标准场地,4米高的围挡网可防止击球飞远,两边各有3只6米高的卤素灯,确保球场内无照明死角。杨镇山不得不每晚7点前到场,否则容纳数十人的场地就被白领们占满了。
这场激进的“造城运动”,源于店口人一种极端紧迫感。在去年底一场解放思想全民讨论中,当地党报直言不讳城市化现状:“关起门,百姓生活算小富了,城市算迈入现代了。敞开门,跟撤并后的绍兴(城区)比容纳性?比不过!跟杭州比资源要素?比不过!跟义乌比国际化?比不过!”面对周边杭州、义乌、绍兴(城区)“三棵大树”,如果店口不能再提供点新鲜玩意儿,凭什么让白领们把目光、钱包、家庭留在当地呢?
让我们环顾城区周边一片片巨大的厂房。今天,在四大上市公司和数十家科技型企业支撑下,一个“店口铜王朝”屹然耸立在中国龙的脊背上,形成了“西部铜矿开采——本土铜加工和研发中心——海外铜产品制造基地——全球铜期货运作”的千亿级产业链。在财力拮据的当下,能否活用当地企业主的民间资本,把这座小镇从“土气村姑”打扮成“大家闺秀”?
于是,杨镇山看到,万安集团大手笔建起一百万利来购物广场。这些产业大佬,不仅每年为店口贡献了10亿余元的税收,还参与了店口镇政府发起的一项BOT、BT模式的“民资造城”计划。于是,列入我省小城市培育试点3年来,这座小镇“不经意间”诞生了全省首个镇级商贸综合体、首个镇级天然气管网、首座镇级四星级酒店、首家镇级四星级农贸市场……
今天,产业圈、资本圈、人际圈相互叠加,一个中等收入阶层正在小镇上孵化。像一个反向的磁场,抵消了长三角一、二线城市对店口高端人才的虹吸效应——
杨镇山的朋友陈纪梁创办了“店口企管群”,把规上企业中高层管理者撺掇到一个QQ群下,他们在那里分享供应商信息,组织“红帽子”公益活动,甚至参与单身青年的相亲派对——开场音乐《单身情歌》节奏十足,那些羞怯的年轻人卸下心防,像《非诚勿扰》那样畅言择偶标准,玩“猪八戒背媳妇”来测试默契,最后在炫动的灯光中跳起交际舞——当晚有3对牵手成功。
今年初,甘肃人周俊芳把娘家亲戚从老家接到店口这个“农村”。“‘农村’的房价咋比咱们(地级)市里面还要贵呢?!”这位亲戚不解。周俊芳听了,笑而不语。她所在的民营企业刚开发的楼盘再次刷新了店口房价纪录——8830元/平方米。
陌生的城市啊,熟悉的角落里,也曾彼此安慰,也曾相拥叹息,不管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
——娃娃《漂洋过海来看你》
内与外:新店口人,同劳同权
吃到一半,老人的嘴歪掉了,不听使唤的手,差点把瓷碗摔到地上。放下筷子,全家人赶紧把他送到位于店口镇上的诸暨市第四人民医院——又是脑血栓压迫神经。
3年里,这是谢宝玉父亲第三次犯病了。今年4月,住院20多天,开了上千元的药,“因病致贫”的担忧,正笼罩在这个店口打工家庭的头顶上。老人的女儿,供职于店口镇一家袜机配件厂的采购部。老板李景峰告诉他,按照镇政府的新规定,像她那样的“新店口人”,住院报销比例能从20%提高到50%。谢宝玉略微松了口气。
无论是拖着蛇皮袋的谢宝玉们,还是拎着行李箱的李景峰们,每一天,外地人源源不断地抵达诸暨汽车站、火车站、高铁站甚至萧山机场,入住各个行政村的“工人新村”,或者各家龙头企业的人才公寓。他们是数万条流水线上的一个个小配件,却组装出店口这座全国五金水暖产业基地,支撑起2013年全镇10%的GDP高增长率。
但店口的老板们渐渐觉得,让外地短工留下当长工甚至管理人员,要付出的代价越来越大——十年间,劳动力成本每年上涨20%以上。店口职工工资水平不是全省最高,在全国更排不上名,如何避免东部沿海城市普遍出现的“用工荒”?这些年,关于城中村、贫民窟的国内外新闻正不断敲打着店口官员:如果一部分人被发展的高速列车抛在身后,再大的城市也是空壳。
“给他们一个家,一个属于自己的城市。”店口开始织一张大网——一张囊括“就业、创业、教育、医疗、住房、养老、维权、解困”的社会保障网。凭借一年17亿元的财政总收入,官员们决定给“新店口人”提供“超国民待遇”。
2013年起,9岁的河南小男孩齐继煌入读店口镇弘毅小学,这是盾安集团董事局主席、店口籍企业家姚新义捐资2000万元创建的。店口镇专项投入2500万元,启动15年制免费教育,确保外地孩子们一分钱借读费都不用交。
这一年底,李景峰的员工蔡祥买下了“两室两厅两卫”限价房,6500元/平方米的房价里,“新店口人”能获得购房补助多达2000元/平方米——这是店口镇政府“砸”下1000万元推出的304套限价房。
作为改革开放以来首批“掘金”店口的外地人,李景峰拒绝以户籍地“论英雄”。在包工头岗位上,他曾替老乡向本地抠门老板讨工钱,不惜辞职走人;以小企业主的身份,他也曾替本地老板责骂个别偷懒老乡,不惜被骂“帮凶”。但他坚信:“在我眼里,只有懒人和勤奋人之分,没有本地人和外地人之别。”
的确,一座城市,如果想最大限度地消化人力资本,使之为其提供源源不断的体力、智力乃至领导力,就不得不在传统的血缘、地缘、业缘关系之上,建立一套“同劳者同权”的社会分配制度,让付出同等劳动的人们,同等享受财产权、社会权以及人格权。
近3年,每年仍有2万外地人来到店口落地生根,国际金融危机后的历轮“用工荒”局面对本地企业几无影响。“恒产”也带来“恒心”,“人杂必乱”的城市化魔咒正被打破——2013年店口有效刑事警情、“两抢”案件双双下降。
今年,“新店口人”增至7.6万人,超过本地常住人口,跃升为店口第一大族群。李景峰记得,镇政府专门配置给他10亩建设用地时,当地少数村民反对:“本村企业用地都不够保障,凭什么给外地人?”镇政府一名干部硬气地回答:“今天不把鼓励先进榜样留在这里,将来拿什么吸引外地人来这里创业!”
彼时,这位江西人暗想:嗯,这是值得我托付的城市。
繁荣的都市,过渡的小镇,徘徊在文明里的人们。
——罗大佑《鹿港小镇》
城与乡:
城市门口,望见乡愁
每天清晨,店口老板钟建华总会站到卧室的落地窗边,凝望家门口缓缓流过的浦阳江。偶尔,儿时记忆闪过脑海——
“夏天最热时,我要下田帮父亲割早稻、种晚稻。穿着长袖长裤,全身都蒸出了汗,土地滚烫得让人发晕。”钟建华笑着说,“那时我就想,绝不能一辈子呆在田里!”
钟建华如愿以偿。如今,他是店口一家农机配件厂的总经理,跻身于高端人群的社交圈。他和老板朋友们在21层高的海亮商务酒店接待客户,在自家酒柜里收藏法国波尔多干红,在私家花园里的各个会所间赶“饭局”。
端午节前一天,一场家宴正紧锣密鼓。女儿大学放假,回家帮母亲一起洗菜切肉,迎接乡下进城的双方父母。“你看,四季豆和梅干菜是老丈人从南联村带来的。”钟建华把手指从瓷碗挪到地上的塑料袋,“这些土豆、南瓜、丝瓜是我爸从侠父村带来的!”年纪越大,他越离不开乡下,他吃的八成以上蔬菜都是老家自留地种的“无公害”食品。
而今,乡土反让他留恋。“今年农机汽配行情不好,订单一少,心里就有点慌。”朋友夜宵酒、夫妻枕边言,仍然心绪难平,他想一个人静静。所幸,没有征地拆迁,没有工业喧扰,故土还在,家园还在。在陈姜自然村陈家岭上的一个小庭院里,一棵棵静默的老树——枇杷树、常山胡柚树、橘子树——填满了四季的光景,“看着一片片绿,心里就舒服多了”。
店口,一座城乡边界模糊的小镇——相距不到50米,西林湖的一边,是枕水而建的湖西村三层小别墅,另一边则是霓虹闪烁的铭仕广场商贸综合体;相距不到30米,中央路的一侧,是深夜赶工的柴油机急躁的“突突”声,另一侧则是村舍门口家犬忠诚的吠叫声。驱车不到20分钟,钟建华就从城里的“小家”回到乡下的“大家”——对大城市有家不能回的人们来说,无比奢侈。
今天,这座小镇拼命维系着城乡之间的微妙平衡——镇政府一边计划每年将1至2家工业企业打造为上市公司,一边把新增财政资金主要投给农业产业化项目;镇里人一边把孩子送到镇上的市重点中学上学,一边又不愿意放弃捆绑着土地的农业户口。在钟建华老家侠父村,一家资产超5亿元的农业龙头企业想租用村里上千亩土地,尽管村民被许以每年500斤稻米的报酬,但村两委仍然对土地流转慎之又慎——土地转出去了,就很难转回来了。
即便今天,城市天际线不断拔高,城市消费支出不断堆叠,店口大多“城里人”依然保留着乡土风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电影院九点半就关张了;熟人社会,知根知底,向朋友借款10万元以内能当场答应。无论是否体面,对乡土良俗的守护,有助于规避这座转轨之城的政策失灵、社会失序、人心失真。
……
结语
每一天,店口港,汽笛鸣响,货船穿梭。钟建华老家门口的排涝河最终汇入了浦阳江,浦阳江最终导引到钱塘江,钱塘江再奔腾入海——店口港借此辐射到全国200多个大中小城市。今天,无论是小镇还是大城、草根还是外客、都市还是乡村,店口已经展露出它与世界对话的强烈意愿,以及为中国提供样本的深沉担当。43年间,从乡村到集镇,再从城镇到小城市,她的下一站是哪里?
一代又一代的店口人,仍将为解答一个个国家命题——商业城镇化、人口城镇化、就地城镇化——路漫修远,上下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