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芳老人离世前一个月,老人坐在牛栏地上。 (记者翻拍)
老人离世后,患有精神病的大儿子几度阻拦丧事,生气时摔碎了家里仅有的几个碗。
冯建明将老人的东西焚净,房间被腾空,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空荡荡的。本版图片均由唐俊摄
新闻前奏
7月11日,河南郑州,因弟弟长期虐待母亲,哥哥失手打死弟弟。
悲剧发生之后,哥哥自首,邻居纷纷签名请求从轻处罚。
此前,株洲,因为赡养,齐珍芝将三个子女告上法庭。她赢了,却老泪纵横。
“常回家看看”入法后,当时轰动众议,但父母的孤独却并未根治。
岳阳县柏祥村,刘玉芳被安葬的家对面的山头上,坟头已荒草凄凄。
81岁的他,膝下七个儿女,却死在家里的牛栏里。葬礼上,没有亲人的哭声。
那天坟前,只站了他的一个儿子,其他的六个孩子没有来送父亲最后一程。
儿子的驱逐
牛栏里,老人说,“崽伢子把我赶出来了”
刘玉芳抗争过,可他老了;村民和警方也解救过,但是迟了。
5月20日,当城市忙着表白时,刘玉芳被儿子赶到了牛栏。有村民去村委会反映:情况危急。
次日,村委会连同当地派出所和司法所来到老人家,警车刚开进去,就遭到了大儿子刘公法和五儿子刘望福的围堵。他们拦着警车不让进门,对峙40分钟后,终于见到了老人。
柏祥村村委书记黄旭华回忆,当天他走进牛栏时喊:“玉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老人弱弱地答:“崽伢子把我赶出来了。”此外,他再没说过一句话。
警方提供的当天照片显示:老人坐在牛栏的一块木门上,后面堆着一床破棉絮,地上散落着旧衣服、拐杖与各种杂物。
那天,他黑衣旧裤,两手搭膝,双腿极瘦,深皱纹下,老沉的眼睛盯着前方,积满无言的绝望。
5月22日,村干部给他北京的二儿子打电话,未接,只能发短信:“您父亲刘玉芳无人照料,境况凄惨,请您与我们联系,如若死亡,我们会要求公安机关介入调查,请您考虑。”
后来,二儿子回电告知:我工作很忙,有时间就会去看。
同日,五子刘望福被叫到派出所,他答应赡养父亲。
承诺外的死亡
一个月后,他死在门板上
儿子的承诺没能拯救父亲。
6月17日上午10点03分,老人被发现已断气。他仍蜷缩在此前被发现的门板上,盖着被子,身体已冷。
6月21日,记者在老人离世的地方看到,这是一栋老式土砖房,房内没水没电,木门早已脱落,门板立在外面。房子被隔成三间,早年这里曾养猪牛。牛栏地面潮湿坑洼,散落着未喝完的牛奶、酒、白糖等,旁边还有一口生锈的锅,锅底依稀能看见烧火的痕迹。老人的衣服、被子已被清走,生前睡过的门板立在旁侧。
离牛栏约30米远,有一栋两层的楼房,早年由几个儿子凑钱而建。跟这栋楼房紧挨着的还有一栋土砖房,半边垮塌,墙体开裂。
刘玉芳膝下有6儿1女,女儿早年出走,一个儿子在成都,一个在新疆,其余四子都已年过四十,至今未婚。其中大儿子精神异常,四儿子身体有问题,居住外地,六儿子刘泉在内蒙古打工,只有老五刘望福跟他长期生活。因为家庭矛盾,妻子已经在2006年被孩子接走。
父亲离世后,刘泉立刻回家,跟刘望福一起料理后事。但大儿子一直不闻不问,还一度阻挠丧事。而其他子女直到父亲落葬,依旧未归。
弥留的牛栏
离世前,老人吃两个月百家饭?
危险在两个月前就已降临。
刘泉回忆,四月初,大哥刘公法从外地回来,他认为家里的楼房是儿子们建的,不允许父亲住,便将老人赶到牛栏内。
父亲跟大哥积怨多年,而旁边的土房子随时可能垮塌,且地上潮湿,容易摔伤,不宜居住,但牛栏干燥些。刘泉坦承,几兄弟都知道此事,同意把父亲放在牛栏里。
唯一反对的是五儿子刘望福,他跟大哥吵了一架。因为大哥精神异常,受不了太多刺激,几个弟弟妹妹又是他拉扯大,大哥在家里有权威。抗争无效后,刘望福说自己睡在了父亲旁边。
弟媳彭彩月(化名)回忆,老人睡牛栏的第一个月,还常常拄着拐杖出来,到附近的村民家里吃饭,家族里几乎每户都去过。一次,老人拄着拐杖来到一村民家,取下帽子露出了头上的伤疤,老人说是大儿子打的。
彭悄悄告诉记者,因为大儿子有精神病,常常在村里骂人,村里人都敢怒不敢言,老人住牛栏后,村民去送东西,都趁早晚大儿子不在时,放下就走。
第二个月开始,老人基本不出门了。一次,彭彩月煮了碗面打了一个鸡蛋送去。第二天再去,鸡蛋吃完了,面条还剩一点。
老人离世前一天,一位村民进入牛栏里,看到老人不断伸缩身体,撑着嘴巴大声呼气,人已非常消瘦。
但刘望福说,父亲被赶到牛栏后,只有两天没有来看过他,晚上还会过来看望几次。
他说,自己也熬粥送来,但父亲很少进食,“离世前几天,说想喝天麻汤,但都没喝。”
外界对老人饿死的质疑仍未平息。6月21日,在父亲离世的牛栏里,他从地上捡起一个塑料瓶子打开,不停念叨:“他喜欢喝酒,每天都喝,还特别喜欢吃皮蛋,可能是中毒死的。”
缺席的15年
未尽抚养义务,所以能牛栏圈父?
同村老人回忆,早年的刘玉芳能说会写,当过村干部,会酿酒,带过知青,但脾气暴躁,常打骂妻子,因家中矛盾,他1985年离家,曾在岳阳、株洲打工,15年后才返家。
记者辗转联系上刘玉芳的几个孩子,孩子们都说,父亲没尽抚养义务。
六儿子刘泉回忆,小学三年级时,因为父亲承诺的3.5元学费一直没交,他曾拿着扁担跟父亲打架;七儿子说,父亲酿酒,但挣钱很少用于家用;二儿子刘公六说,自己也是因为家庭矛盾无法调和才选择外出打工。
早在2000年前后,年纪大了的刘玉芳就很想回家,但家人不答应。当时协调的村干部回忆,他们跟其家人协商了不下八次,未果。
该村干部记得,最后回家时,刘玉芳没有钱买米。有村干部问,你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告诉人家只有门前的几树梨子,因为老人以前口碑不错,村上发动党员干部帮忙,老人摘下一袋梨子装好送到党员干部家里,人家就给他10块钱,那次共凑了200多块钱,这成了刘玉芳归来的第一笔生活费。
七儿子刘红爱说,父亲回家后,还是常骂母亲,这让他们无法原谅。
刘玉芳死后,电话那头,他没有回家的儿子们说,他们不回家,是为了不刺激大哥。
其人已逝,但村里人还在议论着:刘玉芳这么多孩子,没有抚养,他们是怎么长大的?
记者手记
若能原谅如此离去
我们都将老无所依
很多天过去,牛栏里的冷门板与盘四妹的暗房仍让我无法安睡。这些冷冷的物件,像黑暗里的匕首,常将我扎醒。
那时,我想:当我老了,若我这般。
孝,最应大写的中国字,在一些角落却蒙尘。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两位老人都被葬在离家不远的山头上,生前,他们如同山林草木,冷落漠视。
在老人的坟前,我想起一部叫《楢山节考》的电影:一个因为贫困而沿袭的传统,老人年过七十,都要被亲人送入楢山,枯坐等死。大雪中,山中白骨成堆,儿子背母上山。
人若无孝,何必临世。父母或有过错,但他们倾力抚养;我们或有借口,但我们也将老去。
无需楢山,此山当挖。唯愿再无冰冷续篇。
如果我们能原谅他们如此潦草的死去,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老无所依。
悲情连线
江华九旬老人辞世真相调查
饿病而终?并非全部。
过完农历十一月十六,盘四妹就九十了。她没等到这天。
她被安葬在离家不远的山上,也是小雨微风,坟头亦是荒草。
此前,一组瘦骨嶙峋的老人图片网上疯转,网友震怒。他们说:江华瑶族自治县贝江乡羊涓村,一九旬老人被子女锁在房内,禁食一月,拒绝帮扶。
当地官方说:这不属实。真相究竟如何?6月16日,记者特赴江华调查。
发帖者说,养女、女婿说,邻居说。各种说法外,无法改变的依旧是段孤独与冷的人生。
1弥留月
久病未送医,养女:她不肯
她弥留时,他们各有说法。“过了八十,饭菜硬,老人主动要求分开,自己做吃的。”18日,57岁的盘永莲说,平时老人饭后就关门,在院子里转。
除了椎间盘突出与胃病,老人身体还好。端午节前后,老人病了,不能行走,只能躺在床上。“吃什么拉什么,一天几次。”盘永莲说,以前患病时,上山采几副草药就能恢复。
老人病后,盘永莲去采了草药但未见效。送医了么?她摇手否认称,养母说人老了,别费钱。
5月21日到24日,盘永莲因胃溃疡住院;6月9日,64岁的女婿冯建明突然晕倒,急送入院,11日,医生建议转往上级医院,后因没钱只得回家。
“9日到11日,早上喂老人吃过饭,洗澡换衣服、扣上门,带着孙女赶40分钟车去医院陪老伴。中午回来做饭、洗澡换衣服,再去医院;晚上回家。”盘永莲回忆。
老人病后,日渐消瘦。“6日,大女儿给亲戚打电话,让他们来看看。”冯建明说。刚好,赵振香她们9日和11日来了。
11日晚,冯建明、盘永莲刚到家。院里晒着老人衣服、满桶热水正准备提到老人房间洗刷。发帖人赵振香、盘春凤(盘四妹侄女)等来了,帮老人洗澡喂食,随后与盘永莲争吵。
“老人家那么老了,我没办法,要做事、带小孩,还有病在身。”盘永莲说。
2密封房
窗户被蒙封,箱里好多蚂蚁
听闻老人病重,9日下午,赵振香和丈夫赵兴胜(盘四妹妹妹的孙子)买了水果前去探望老人。
“326省道边的大门,敲了半天没人应,最后路过的邻居打电话,他们才下来开门。”21日,电话里赵振香说,到了院里,他们说不要去看,老人吃也吃不得什么,话也讲不清。
赵振香坚持要去,说既然已经来了,肯定要见一面。
“进堂屋往左,就是老人的房间。那天,围着一整块封起来的帆布绕了一圈才找到房门。”赵兴胜气愤地说,刚到门口,有股很重的味道;窗户也被蒙住,只得拿手机照明。
喂老人吃东西、喝水,把带去的水果放在床头后,两人难受地离去。
11日下午四五点,赵兴胜把母亲、嫂子、妻子、盘春凤、赵大现(盘四妹外甥)等送到盘四妹家。
打着灯,解了门扣,进了老人房间,“床上到处是屎尿,老人蜷缩在一角,脚掉在床外。”赵振香说。
盘四妹看着亲人张口说:“你们来了,别动我,身上很脏”。“她喊饿,让喂东西。还说没哪里疼,只是走不动。”赵大现回忆。
盘春凤他们一边落泪,一边忙着提水洗净、喂了带去的八宝粥。
而在赵兴胜提供的视频中,11日,老人房间里,不停地有几只电筒闪过。通过门往外的过道里有着一堵帆布,窗户也被蒙着。老人光着身子,缩在一角。冯建明打着电筒在靠窗边的箱子里找老人的衣服。
“箱里好多蚂蚁,我们挑了两件没蚂蚁的衣服给她穿上。后来,双方吵了起来。”赵振香说。
之后,她拍下了震动网络的视频与照片。
3驼背娘
经常拖柴回家的母亲不再出门
6月14日晚8点,老人走了。
“14日晚,我们接来上梅口村的白医生,配好药水,但她不肯打。”对于老人的弥留时刻,盘永莲如此回忆。
而在邻居眼中,这家人平日都关着门,很少与外人打交道。
老人瘦小驼背,以前常在家门口、路边菜地晃悠,这几年很少见到。马路对面的男主人冯育旺回忆,她耳朵有点背,以前在路边常碰到她拖柴回家。
“有时去山上背柴,经过她家,听到讲话声;喊家里又没人,推门一看,她一人在唠叨。”冯育旺说。
冯育旺母亲也八十多了,是附近和盘四妹年龄相仿的唯一老人。赵兴胜和盘永莲都说几年前老人会过马路到对面聊天。这两年,盘永莲担心老人被车撞,很少让她再出门。
19日,贝江乡党委委员曾宪东表示,在乡政府的调查过程中,2012年老人被带去看了医生;但也有村民反映,他们家对老人不好。
赵大现回忆,几乎没见过老人穿新衣服;吃得也不好,差不多都是小菜。
“年后,盘永莲他们在这里打针、吃药三十多回,带的多是三七、胃药等,是他们自己用的。”19日,天堂村的黄兰香医生回忆,并不清楚是否有给老人吃过。
4孤寂生
余生几乎没亲人交流
盘四妹父母早早过世,她三十岁嫁入广西,七年无嗣,流言伤人,眼光异样,她跑了回来。
盘永莲4个多月时,被盘四妹抱养。她种小菜、背柴火、靠着四个弟妹拉扯大盘永莲。
“20岁出嫁,4年后,就把她接了过来。”盘永莲说,年纪大后,老人只能泡汤吃下东西,每餐一碗都吃不完。
老人孤僻地生活着,十多年前,她和四个弟妹来往多。赵大现说:“近十年,不知怎么,老人一家和我们往来少了。平时路过碰到,会聊天、给点钱,而表姐一家却躲起来,不打招呼。”
老人连与她同村、只需走3公里山路的妹妹家也很少去了,十年来没出过远门,近两年,只在院里溜达。
女儿、外孙子、外孙女都很少和她交流、聊天,大部分余生,她都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6月19日,冯建明将老人睡过的床单、用过的东西全部打包,一把火焚净。
两天后,老人的房间被腾空,阳光从窗户射进来时,房内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