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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沛的72年
新房盖到一半他无奈被“送”上前线
72年后的杨友富和记者聊起家乡顺河大队时,记忆之门好像突然打开了。
1942年农历大年初一,杨友富一家的平静生活被打破。家里的新房子刚盖到一半,杨友富遭抓了壮丁,被“送”上前线。从这一天开始,杨友富的人生发生了重大变故,而他在四川的家人也发生了很多变化。
迎头遭遇鬼子“不打死鬼子就是我死”
1942年,杨友富赶往缅甸抗击日本鬼子。当年的中缅边界一带全是没什么路的森林,他是靠一双腿,和大部队从四川走到了云南。那一年,直到端午节前后,历经艰辛的杨友富才走到指定战场。
杨友富讲起当年最惊心动魄的一次经历。身为通信兵的他在缅甸一个叫邦弄(音)的地方遭遇一个日本兵。狭路相逢的两个人拔枪就朝对方打,结果杨友富快一秒打死了那个日本兵。“不打死鬼子就是我死。”
不提不回川原因选择在云南娶妻落脚
1944年,杨友富从缅甸越过森林,跑到了现在生活的云南省镇康县勐捧镇。当年的勐捧镇半个山村,几乎与世隔绝,连路都没有。
杨友富当时为何不回四川与家人团圆?个中缘由他并不愿提。
到半个山村不久,他娶了一个当地女人,但1年多后这个女的就死了。后来经人介绍,他和现在的妻子结了婚,72年后成为村里人丁最兴旺的一家,达到四代50口人,他本人如今是全村年纪最大的老人,也是唯一一个四川籍的村民。
编篾子手艺营生辛苦拉扯大6个儿女
“这么多年,父亲过得苦,一直忙到80岁忙不动了才停下来。”小儿子杨新卫对记者说。
大女儿杨新果说,他们有6个兄弟姐妹,家里没多少地。因为太穷了,他们几个女儿都没读书,只有儿子读了小学和初中。好在父亲有编篾子的好手艺,“这是在四川就会的手艺,全家就靠他编篾子换点钱。”
在杨新果10多岁时,就一直看到父亲没日没夜地砍竹子、编篾子,手上全是老茧。“编一个晒垫要花2天时间。每次赶场那天,天还没亮,他就背着几十斤重的各种篾子制品,走山路到30多里外的镇上去卖。每次走到镇上要4个钟头,卖一个晒垫才几毛钱。”靠着这样辛苦的劳作,杨友富把6个儿女拉扯大。
后来,等大点的儿女能干活帮忙了,家里的经济情况慢慢好了起来。去年,子女贷款盖了楼房,杨友富也一起住进了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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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静的4天
5月14日相见
分离72年后老汉儿子深情拥抱
5月14日凌晨2点,平时都是9点就睡的杨友富一直坐在门口等待,历经72年,他终于等来了杨云清的一声“老汉”。云南的家人说,当时两位老人抱在一起,场面令人动容。想到血脉相连的亲父子竟已72年未见面,家里好几个女成员都情不自禁地落泪。
四川儿子的到来,让杨友富显得很激动。他让杨云清把床支在自己床边,两人晚上还要说话。“这几天他都显得很兴奋,每天抽的烟也比以前多了。”云南的家人说。
杨云清说,刚开始,父亲浓重的云南口音他根本听不懂,他的乐山话父亲也听不懂,大多时候是各说各的,甚至要找家人做翻译,而且要靠近老父亲耳朵大声说话才行,更多的时候是拉着手眼神在交流。但慢慢的,老父亲的话匣子打开了,特别是说到家乡夹江的事情,他的话语更多。5月16日话别
想回四川看看但身体不好“回不去了”
5月16日早上5点,天刚亮,两位老人又坐在一起。杨云清递给父亲从四川带来的叶子烟,“老家带来的叶子烟,记不记得哦?”“咋不记得喃?以前抽过。”杨友富说到家乡时,说了好几个人的名字,但杨云清却摇摇头,“他口音太重,也可能说的人都是和父亲一辈的,我都不晓得。”
“想不想回四川老家看看?”记者问了杨友富这个问题。“想回去看,但回不克了(云南发音)。”他还拉着一旁的杨云清的手重复一道:“老家样子我还记得,想回去看看。”
云南家人说,已经在云南生活72年的杨友富,饮食、口音、生活习惯等都已经彻底云南化了,特别是口音,完全不会说四川话了。其实这么多年,他经常提起在四川有一个儿子,而且以前也通过信,但后来断了,联系是有的,只是从来没见过面。“父亲也常说到想回四川看看,但以前家里太穷了,就没考虑这事。等有条件可以出去了,父亲却又老了,身体不好走不动了。”
大约80岁后,杨友富就再也没出过村子,以前也只去过勐捧镇,连县城南伞镇都没去过。这么多年,杨友富过着寡淡简单的生活,顶多就是到附近村寨走走,因为这些地方有他的几个好朋友。
情不自禁落泪“下次把孙子带来看我”
杨云清一家来了6个人,得到了同父异母云南一家人的热情款待,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5月16日上午11点,分别的时刻到了,这是现场包括记者在内的所有人都无法直视的伤感一幕。
杨友富已经知道四川儿子就要走了,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杨云清背上了背包,一步一步走向父亲。“老汉,我走了哦!你保重身体,我会再来看你的哦!”他用双手紧紧搂住父亲的头,脸贴住父亲的脸不停地说着,杨友富已经浊泪满面,几次用手抹去脸上的眼泪。杨友富的小儿子杨新卫说,“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伤感。”
无比伤感的分别场面,让几位四川和云南的亲人情不自禁哭出声来,“舍不得你走,我回不去了!”“还要来看我。下次把孙子带来看我!”听到老父亲的话,杨云清连连点头。走到村头路上,就要上车了,杨友富的老伴蹒跚着脚步撵了上来,和丈夫的四川后人告别。
晚年宁静打破“爷爷想起这事会难过”
分别后半小时,记者再次回到杨家院子。热闹了几天的院子突然冷清了下来,杨友富还是一个人坐在那个沙发上一言不发,而他手里的烟蒂已经快要燃完了。
孙子杨文兵说,这么多年来,爷爷偶尔会提起四川儿子的事情,但真的到了见面这一刻,血缘亲情还是让这位经历了风雨沧桑的96岁老人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之前爷爷都是每天早上8点醒晚上9点睡,没什么念想,这几天却起得早睡得晚,人也显得比较兴奋。”
“特别是今天上午四川大伯他们走了后,爷爷还掉了眼泪。”杨文兵觉得,爷爷年纪大了,他的难过伤心会反应迟一点,“就怕以后他经常想着这事就难过”。杨友富老人原本没什么念想的晚年宁静已经被打破了,但这是无奈的事情。
大女儿杨新果在四川亲人走的时候也哭了,她说,父亲已经到了说走就可能走的年龄,能和自己72年未见面的亲儿子见上一面,这是老人的心愿,也应该是四川大哥的心愿,“让两位老人了却一段心愿,这就足够了。毕竟这都是当年很多原因造成的。”
两家人约定,以后要经常走动联系。5月16日上午,云南那边有3位亲人跟着杨云清一起踏上回四川乐山杨友富老家的路途,这一趟大概要花2天时间。杨新果说,他们一是去走走亲戚,二是代老父亲回他的故土看看,“还专门带了相机,要在村上拍些照片,带回云南给老人家看看。”
记者手记
这粒撒出的“盐”
有点苦涩
我总为四川人乐观豁达、甘于各种漂泊生活而感动,“四川人是天下的盐”,有人的地方就有四川人,为了生存,他们忍受远离亲眷凄苦,在异乡默默地打拼人生。
我在巴西圣保罗地铁上,遇到过还操乡音的绵阳人;在甘肃新疆交界无际的沙漠深处,我邂逅忍受枯燥默默劳作的四川大妈;更别说在条件艰苦的青藏高原,那开饭馆的、开出租的,到处都是远离家乡的四川人的影子。
杨友富也是这样的一个四川人,72年前他本是一个忙着盖房子,在家乡过平静日子的小伙子,但一系列特殊的历史际会迫使他改变人生轨迹,从此告别家乡,远离妻小,再会至亲时,已是垂垂老者风烛残年。杨友富就是一粒撒出的“盐”,这颗“盐”有点苦涩,他的故事写尽了人世沧桑和无奈。
人生如戏,杨友富72年的颠沛人生给我们的震撼实在太大了,一部戏往往也不过如此。一路兼程从成都赶往中缅边境的半个山村探访杨友富的时候,我就在想,72年前的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告别亲人离开家乡?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再也没能回到四川故土?只能说,各种因缘际会,促成了杨友富这72年的人生轨迹。只愿,像杨友富这样远离四川故土漂泊在外的人,都能过得幸福。
华西都市报记者李逢春摄影杨涛云南镇康勐捧镇报道
作者:李逢春杨涛云南镇康勐捧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