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飞
作家简介
海飞,小说家,编剧。
曾在《收获》《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300多万字,大量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多种选刊及各类年度精选本选用。获人民文学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等多个奖项。著有小说集《青烟》《像老子一样生活》等多部;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没有方向的河流》等多部;长篇小说《花雕》《向延安》等多部;影视作品《旗袍》《大西南剿匪记》《隋唐英雄》等多部。
十余年前我从三清山回诸暨,蜻蜓点水一般经过了常山。那时候是明晃晃的春天,我们在黄昏歇脚打尖,在第二天清晨又迅速离开,仿佛没有来过常山。只记得那时候,我记忆里有“胡柚”两字,像一棵树生长时,根须在大地的疯狂延伸,深深植入我的内心。现在,我只记得一个模糊的印记,路边一幅广告牌上画着一种水果。那是一种很水的果实,产于常山,名叫胡柚。
那几乎是一场遥远的梦境。
十余年后我在常山长久地停留,和我参加采风活动的朋友们出没在常山各处,闻到了常山最深处的气息。那是泥土、胡柚,山茶、石材……如此种种的常山气息。这种气息新鲜而陌生,唤醒我多年以前淡去的梦境。
在一个地方,停留三四日,于我而言已经属于长久。常山的阳光暖和,拉开房间厚重的窗帘,阳光扑进来把你抱住。那么温软,像一只手一样抚摸了你一下以后,开始抽你的骨头。它把你的骨头抽去了,你就倒在沙发上一堆阳光里,慵懒成泥。
慵懒成泥的时候,我听见春秋时期传来的破空之声。我相信,那时候世事安好,那时候常山隶属越国,而越国国都恰在我的老家诸暨。我像一朵初冬的棉花,被晒软,蓬松,眼前再次浮起久远的回忆。那是十多年前常山大街上的一幅广告牌:常山胡柚。
我们去了常山的山茶基地,那是一片亲切的泥土。没有太高的山,但是能闻到植物和泥土,以及一些腐败的草叶的气息。我站在山坡上,想起我上山砍柴的少年。连山风都如此熟悉,或者说我和此山此树此山茶此空气,是投缘的。阳光明亮而朴素,依然温软地扑打着我们,同时刺激着眼睛。让人拍照的时候,我本来就一条缝似的眼睛,连缝也见不着了。
在我童年辰光,我认为那时候我最多在上小学。我和伙伴们去山上林子里采山茶子,我记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用山茶子去镇上的收购店换了两块多钱。那是我用汗水换来的钱,我把那钱紧紧捏在手心,那钱瞬间就被汗水打湿。夏天如此热烈,在知了猖狂的叫声中我回到家中。猫狗被暑气逼软,像一条破围巾一样扔在墙角。我那时候还尚显年轻的父亲,替我保管了山茶子的钱。他斩钉截铁地说,交学费!
此刻想来,那遥远的往事如此深埋在我的记忆里,令我感到愉悦。而现在我在常山看到的是大片的山茶树,我们几乎是循着油香抵达葛畈村,那儿有一个陈旧的传统木油榨技艺展示馆。工人正在劳作,碾末、炒末粉、包饼、榨油,一道道工序,让我在油香中想到了旧时景象。突然觉得,如果没有现代工业文明,这样的老作坊将比比皆是。如果再想远一点,老街,老村,老屋,老旧而绿意呼啸的风景,老式火车……我真愿意回到从前。
我见到许多同行者,依次上前,用力推动那巨大的方木。这让我想到了当年冷兵器时代,攻城所用的巨大的树木。士兵们烟熏火燎,睁着血红的眼睛抬着巨木撞向城门。城门洞开,一场杀戮就此开始。而此刻像勇士一样的同行者们一个个撞着木头,茶油应声而下,滴落在一只接桶里。我知道那是植物的精华,我知道那是植物来到这世界上走一遭遇见的平常事,我知道植物也有它的人生。
这座展示馆里,给我展示的是风生水起的劳作和生活。我渐渐远离喧嚣的人群,站到了展示馆对面的一条河边。在河边我依然能听到朋友们密集的笑声,从展示馆里飘出来。我在想,如果这不是展示馆该有多好。如果它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榨油坊该有多好。
榨油坊里的水碓,在吱扭作响地运作着。在水的作用下,所有的木制机器开始运作,那石磨在磨去稻谷的外壳,像磨去一段远去的时光。在稻谷拆骨般的疼痛中,我想见远去的农业文明,像想念一位远去的穿大褂的故人。
我愿意回到一九六一年的五月,那时候一定是草长莺飞。五十年前的蜜蜂,发出五十年前的嗡鸣,在新峰村没有雾霾的空气里盘旋。王乡长告诉我这个村的村史,当时,新安江水电站大水库已经形成,那些生机盎然的水,在没有雾霾的空气里荡漾着。而不同姓氏的人们,要开始一场浩荡的迁徙,水将淹没他们的村庄,老屋,以及生活。他们结伴来到了朱家埂畜牧场,全村人都挤在三座低矮的火车式的泥墙瓦房里。这是一个新的村落,我能想见那时候的艰难。
一九六一年的黄尘,在山道上飞扬。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来到人世,但是,我热爱那个年代朴素的阳光。如果回到唐宋元明清,那时候的迁徙又该会是如何的一个场景?我们总是不愿意有动荡的生活,我们更愿意慵懒地在窗下窃取一些阳光。但一场又一场的迁徙,却有着迁徙过程中的别样生活,艰难、贫穷、朴素,却又扎实,真切。所有的年份和故事各不相同,所有的爱恨情仇大同小异。
在阳光下,我听到了《南泥湾》的歌声。我们的大车徐徐停下,从车窗里往外看,就能看到一群穿着火红衣裳的乡村女子,在跳一种舞蹈。这儿是一座村庄的文化礼堂,而我听到了非常热爱南泥湾的歌声,我觉得这样的歌声,和我的性格和心境比较契合。照例是丰盛的阳光,阳光下有人沏茶,有人在煎饼,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招待我们这些远客。我们突然之间觉得与这座充满文化的乡村如此之近,近到豆腐煎饼或鸡蛋煎饼的清香,如此肆无忌惮地侵袭你的味觉和视觉系统,然后把你拉为自己人,感知身在此乡中,风光如此好。
那天,我再次离开了人群,穿行在一条弄堂里。但是不管穿行到何处,那《南泥湾》的歌声始终在响着。歌声告诉我,许多人在开荒,三五九旅是模范,然后呢,咱们走向前,献花送模范……弄堂的一头连着一个乡村文化舞台,另一头连接着田野。我看到了各种恣意绿着的蔬菜,在田野里欣欣向荣着。有农人出没,有一个白发闪闪的奶奶推开篱笆的门,吱呀一声,我觉得村庄就活了起来。
南泥湾的音乐声,还在响着。但我知道南泥湾不是此处的,南泥湾在遥远的陕北。花篮里的花儿,也各有各的香法。但这儿的村庄,和我之间如此之近,近得让我想见了我渐渐远了的生养我的村庄丹桂房。
我们在常山居留,连头连尾是四天。如果真的是慵懒成泥,那也是一块幸福的泥巴。
我们还兴高采烈地在王乡长的带领下,去砍了甘蔗。一位吉林来的老师从来没有见识过甘蔗这样一种作物,他发现甘蔗原来是如此生长的。风吹来,蔗叶哗哗然,像一条北方大河的水声。
在常山的日子散淡如烟,转瞬即逝。某个秋阳下的中午,我们终于上车出发,回到各自所居住的城市。上车的时候,突然记起在甘蔗林里砍甘蔗的情形,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新奇与兴奋。而我是蔗农的儿子,见惯了这种甜蜜的植物。如果把目光抛远,我看到了蔗林以外不远处的路上,一个和尚背着布袋,穿着皂袜,在山脚下的一条山道边疾行而过。山风阵阵,冬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由想起弘一法师。曾经在一个深夜,我看到了他写的“悲欣交集”4个字。我久久地盯着那4个字看,突然就想哭,这不是矫情,男人也不该矫情。那4个字的形状,让我想到了长而短的人生。安静的时刻,我们都会想一想生老病死,以及我们无处不在的功利心和欲望,以及在这个世界挣扎的种种……我们都是凡人,我们都会垂垂老矣,到那时候我们还会剩下什么?一头白发,一把骨头,几处没有完成的念想。
此刻我明白,弘一法师为何要云游,他想要在云游里淡泊与安静。而这位行过常山的赶路的和尚,在暖阳与尘土里,是想要走向春天,还是要走完他的一生?
我想,其实我们每一个在红尘里打滚的人,总有一天也都会悲欣交集。
我又想,我们的远方,就是他们的近处。多么辽阔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