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香港大学社会科学院的学生，本科期间，必须完成两次实习。今年年初，翻阅学院发下的实习机构厚册子，突然，一个醒目的大熊猫标志让我眼睛一亮——熊猫山(Panda Mountain)。我学地理专业，修读过世界遗产课程，四川卧龙是中国标志性的世界自然遗产地，这，强烈地吸引了我。谁不喜欢大熊猫呢？
逃离熊猫山
讲述记录：邹一凡
卧龙40多天，只见过大熊猫几眼
记忆中，第一次出远门，就是10岁跟老爸去四川。那时，最喜欢《三国演义》，像很多孩子一样，我喜欢诸葛亮，对蜀国的兴亡起伏最挂心，还有武侯祠、成都的茶馆、童话般的九寨沟、依山就势的乐山大佛、芳泽千秋的都江堰……回到衢州好几个月，我还没回过神来。
后来，去的地方多了，不再只挂念四川，却始终有一份亲切在。2008年地震之前，我总觉得四川是安逸的代名词，可后来发现，真正最能吃苦，却不以为苦的，还是四川人。悲悯之外，更多了崇敬。
在香港大学期间，申请交出一个月后，我如愿以偿被录取。又要去四川了，心想着“熊猫山”，这次能够近距离接触大熊猫了！
在卧龙实习40多天，我只在野化基地远远地见过大熊猫几眼。
来到“熊猫山”，做得更多的是上山除草，养护温室里的新品种，希望能培育出更多适合本地的经济作物，助当地农民增收，编写卧龙珍稀植物名录的中英对照版本，穿越河谷给珍稀植物上标牌……也时常和村民聊天，了解他们对震后重建的看法，倾听明年隧道公路全面修通后，他们的打算。
一个多月，过着和村民几近的生活，自以为已深入了解这方水土。未曾想到，七月上旬的“大逃亡”，让我有了更多的感悟。
“逃离”熊猫山前，又下了3天连绵雨
7月9日，我们送走了一群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夏令营的高中生，正打点行装准备返回成都基地实习，突然楼下有人说，去成都的路堵住了。因为，每天有塌方的消息，我也没多在意。出发前夜，了无睡意，一直看书到很晚。突然，灯光忽明忽暗闪了起来，骤然熄灭了。这时，只听窗外雨声大作，我不禁担心起来。
一觉醒来，还是没电，水也停了，村民拿出大蒸笼，扛着大饭锅，赶到全镇唯一有电的熊猫电站去做饭。我问住店老板：“明天能通电吗？”他淡定地说：“三四天都不能好。震后5年，每年七八月都这样。”我急了，从小还没经历过3天以上的停电，何况手头还有作业，没电，什么都干不了！于是，跑去小店买了泡面和水，再到熊猫电站。电站里，挤满了充电、做饭的人，我钻进一个角落，勉强分得一点水，迅速泡了面。
用手机一查询，发现这次四川的暴雨，比前4年都强，绵阳、德阳、汶川等地，好几座大桥被冲垮了，北川通讯中断，唐家山堰塞湖危急，雅安等地不断有塌方，都汶高速中断，303省道多处中断……
从未亲遇如此天灾，过去，都是当一个悲悯的旁观者。瞬间，我第一次有了重大灾害一分子的感受。
熊猫山的特别助理兼我们的司机福贵说，303省道，也就是从卧龙去成都最近的路(4小时车程)，损毁太严重，这个月都通不了。眼下，要出卧龙，只有一条路——向西走，经小金县，到阿坝藏族自治州首府马尔康，这样一天能到成都。可大雨连绵，我们始终不能启程，公路上不断有落石，这时，就算付出高额车费，也没司机愿意冒险，我们困在了孤岛！
一天、两天、三天，雨一直没停，去电站，趁着天光看书，接来雨水洗漱……生活变得原始朴素，可不好意思抱怨，我始终是可以离开的，但5年来他们都是这样反反复复。
卧龙多雨，年均温低，能种的农作物很少，莲花白(卷心菜)是为数不多有收益的蔬菜。6月末上山时，我还和村民高兴地攀谈，莲花白长势不错，收菜的价格也不低，能盼个好收成。谁知7月上旬刚迎来收获季节，塌方堵住了路，绕道的运费奇高，菜只能烂在地里，一年的辛劳没了。
实习期间，要交4篇阶段性论文，写作时，我常望着窗外发呆，想起费孝通在《江村经济》里的话：
“开弦弓的乡亲们对我们这样亲切，他们看见我们来了，抱着很大希望。如果我只写篇论文，出本书，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这不是太对不住他们了么？但是，要拿出主意来，遍索枯肠，半夜不寝，还是不得其门。窗外，春雨绵绵，看来今年的春花又要受影响。白天雨稍停，我徘徊田亩间，东张西望，看看所有的土地都已用上，连走道都狭小得叫人举步维艰。再在这土地上打主意，希望是不大的，怎么办呢？”
第三天晚上，终于来电，雨也小了，我们决定次日一早便动身。来卧龙之前，我曾对我的老师说，我觉得这片土地在召唤我，希望一个月后，我不要什么都没做，白白辜负了他们的期待就走了。一个月过去，我所做成的，和我所不能改变的相比，实在是渺小。
第1天，跑了二百公里冤枉路
一大早，我们的司机福贵说，之前一天去成都近些的路又堵了，只得再改路线，最快也要两天。在地图上画出大致路线：从卧龙翻越巴郎山到小金县，经过丹巴，泸定，雅安，最后到都江堰。
听到这一串地名，突然，觉得不能走303省道到成都也好，穿越川西，路过那么多负有盛名的地方，这一带正好是大熊猫的家园，多花些钱也值。一下子激动，我要求福贵让我坐副驾驶座上，他说：“副驾驶责任可大了！卧龙去小金这段路有点危险，还是让我的本地朋友坐前面观察吧！”
于是，一辆响声巨大的面包车，往西开上了巴郎山，高山上冷雨湿雾，冻得整个人有些瑟缩，穿过冷雨区，又进入高山流石滩。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下，山的高处，一片裸露的岩地，最高点就是卧龙镇与小金县的边界，盘山而下来到小金县的日隆镇，这里变得有些干燥。小金县有著名的四姑娘山，旅游开发较早，公路平整。公路两旁是连绵的鲜花，颜色和形态都极尽夸张，家家户户院里开着鲜艳的蜀葵。不过，两小时行程，完全变了样，总以为这条路该是一帆风顺了。
车稳稳地前行，突然，司机指着窗外：“那是夹金山！过了夹金山，又是多雨的地方，四川的山把干旱和湿润分得特别明显。”
“看见河边的碉楼了吗？是乾隆打金川留下的。”明代，西南边地沿袭元朝的土司制度，土司即少数民族首领，他们世袭其职。雍正“改土归流”，改土司为流官，流官就是不断任免的官员，中央对于边地的管控增强了。改土归流在云贵取得很大成效，可是，在川西收效甚微。乾隆发动大小金川之战，耗时7年，耗银七千余万两，阵亡将士三万多人，但，所平定的只不过是川西的深山荒野，纵深仅二百余公里，惨胜如败！
没过多久，我们就到达了小金县城，县城十分有意思，随着“之”字形盘山公路而建，是弯曲的条状。
挥别小金，下午两点多到丹巴县城，很快见到了大渡河。看了路牌，我们决定向瓦斯沟(泸定县)方向走，正当我为错过了八美和金川而有些失落时，丹巴的交警相告：“听说去泸定的路垮塌了，不知道修好没有，要不要过去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小金、卧龙是清明旷远的高原景象，一转向瓦斯沟方向，就变得满路尘土，因车窗关不密，一路灰。大渡河并不湍急，宽阔的河面上，只有几丝波纹，像是豆浆上一层皱皱的皮，静止似的。两岸的山，因为河水，切出了垂直的断面，冷酷而险峻。红军飞渡铁索桥……石达开全军覆没于此……浓重的战争底色，伴着炎炎烈日，让人更焦灼。
赶了一百多公里后，最终，还是因为塌方，我们只能原路返回，夜宿丹巴镇，冤枉跑了二百多公里。客栈里有不少人是从九寨沟、马尔康等地绕路到此去成都的，心里顿觉安稳。
第2天，遇大塌方堵在二郎山下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改乘福贵哥哥从成都开来的越野车。出了丹巴镇，我们上了大山，高山草甸连片展现，山下谷地开阔坦荡，牦牛踱步路边。高原的青稞笔直挺立，精神十足。
意外的惊喜是，7月正是这里油菜花盛开时节！《中国国家地理》曾出过油菜花专辑，这种不起眼的小花，竟然南至海南北至黑龙江，西起新疆东至沿海，即便是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青藏高原，也都有种植。从南至北，油菜花1-9月次第绽开。在八美，远处的山峦就像是浮动在油菜花海中。
油菜花渐渐少去，山上经幡不断增多，我们翻山到康定境内。高山草甸出现，各种小花多了起来，牛轭湖九曲蜿蜒，山上出现了硕大的藏文，他们就这样与上天沟通。康定机场附近，山头上写有大大的汉、藏、英语的“康定情歌”字样，与歌一样骄傲和坦荡。听着“康定情歌”过了折多山口，再走一个多小时，从318国道俯瞰康定城，也是长条形的。
离开康定进入泸定，尘土满面，就不多说了。赶了半天多的路，我给家里打电话，报告自己的位置，顺便说今晚可能要到石棉县入住，到成都要3天了。
过不久，老爸突然打来电话：
“我查了新闻，昨晚今晨石棉县暴雨，道路坍塌，300多人失踪……你们为什么不往天全县走？”
“不知道，司机说那样走更顺，怎么办？”
“你们好好讨论一下吧。”
车内除了我，还有一位澳大利亚专家，2位香港女孩，他们都是首次入川，大概只有我能和司机讨论路线了，于是我问司机大哥：“咱们为什么要走石棉？看起来好像更远，走国道不是更安全一些？那条好像不是国道呢。”
“今天刚翻过折多山，走318国道到雅安的天全县，我们就要再翻二郎山，翻山有点麻烦，不太好开。”
“刚刚看新闻，石棉凌晨下暴雨了，冲走300多人，这样过去，好像有点危险？”
司机大哥确认石棉确实有灾，但又不清楚现在路况，他转问我们：“你们决定吧，走哪一条路？”我权衡了一下，走国道虽然要翻山，但毕竟是国道，就算堵路也更受重视，顺了，今晚就到雅安，到底是一种鼓舞。于是我说：“就翻山走天全吧！”司机大哥爽朗地说：“天全就天全！”
选择走天全，我并不是没有担心，翻过二郎山到雅安，这里就是中国雨量最多的地区。多雨极易导致滑坡，而芦山地震又刚过不久。
在二郎山大桥上又堵了一个小时，很多大货车排着队，彼时已近5点，我们最好的愿望就是，这一晚能到天全县城住下，明天(也就是第三天)赶到都江堰。
二郎山的景色比较寻常，唯一的亮点是超长的二郎山隧道，8596米。
果不其然，一出隧道，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翻山用了一个多小时，司机说争取晚上九点前赶到天全县城。天色渐晚，此时，真是争分夺秒，和潜在的滑坡抢时间。晚上八点多，天完全黑了，想着今晚能在县城里睡个好觉，觉得挺有盼头。
在一片漆黑的竹林附近，车突然停住了，排着长龙。这一路，堵车是家常便饭，这时，雨也停了，我们就在车里等着。20多分钟过去了，前面传来消息：“可能塌方了。”因为说“可能”，所以，我们还坚持等着。手机一定位，发现处在318国道的红星村月亮湾大桥附近，离县城不到半小时路程，我们都不想放弃。又等了一个小时，回撤的车多了起来，司机当机立断：“十有八九是堵住了，就算今晚能通，也很晚了，不如找个地方先睡下。”于是，迅速掉头，路边旅店停满了车，问了数十家旅店，终于，找到了床位。
查看微博，一条数千人被困红星村的消息已经被“雅安同城会”发出。赶了一整天路，没有下车吃过饭，也没有停下休息。
第3天，50公里路从早晨走天黑
堵车次日一早，爸爸和表姐询问了雅安交警，转告好消息，说下午3点可以通路。当天能通路，倒也不算太坏。就收拾行李上车，想排在前面等通了路好早些通过。我们就随着长长的车龙，候在了道上，等久了，人们又纷纷下车，到树阴下天南海北神侃。
大多数时候，我在竹林里发呆，这里竹子特别高大，十多米高，轻轻地来回摇曳。竹子虽随风摆动，让人回想起《卧虎藏龙》里李慕白和玉娇龙竹海打斗的场景，竹和中国的侠士，“风骨”与“节”就那样自然地融合起来。
正呆着，司机“蹭”的一声跳进了车里喊：“快上来！对面交警的车开过来了，通了！”一看表，下午两点了，大约只是挖出了单车道，一分钟只挪动几十米。
走走停停，一个多小时后，才畅通起来，过了月亮湾大桥。看到滑坡处的土石堆，据说，昨夜塌下了超过千方的土石。靠江边的公路护栏，已被砸烂，土石压倒了成片树林。看着道路两旁的战士，最危险的时候，还是靠他们呀！
过了月亮湾大桥，天全县城出现了六车道宽阔马路，终于进入安全地带。这段50来公里的路程，平常不用一个小时，我们整整走了一天。傍晚，才到雅安，我们连夜直奔都江堰，又用了4个多小时。
赶路时的胆战心惊，现在已化作对“传奇”经历的依依不舍，人总在过后怀念，回忆总是被美化。
三天的“逃离”，见到了旖旎的风光，也有破落而尘土飞扬的街道，无所事事的青年……因为，我时时刻刻都在离开，在和上一秒的景观告别。作为一名记录者，这一切成了有缘分的见面。“逃离”，心里不再有在卧龙时的那种自责或失望。
可是，我又是珍视这份“自责”的，就像费孝通在《江村经济》中的无奈，无奈之后思变，可以说是那时知识分子的良心，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们所普遍缺少的气质。如今，我依然能想起，卧龙乡亲说起路况时的无奈，听闻想发展旅游而力不足的叹息。他们的这些愿望，正是我在大学所学或将学的，自然保护区利用，旅游地理，交通规划……我能做到的，就是从课堂里一点一点地改变自己，数年之后，再将所学的撒向田园山川，无愧于那些濡染过我的山水和人们。 (作者邹一凡，香港大学社会科学院学生，2011年毕业于衢州二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