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云回到自己的家,门前的坝子长满野草,一棵橘子树早已死亡,连枯萎的树叶都不见了。推开房门,一件家电都没有。一些桌子板凳凌乱地堆在客厅正中央,零落的床铺早已布满灰尘,浓重的霉味扑鼻而来,厨房只有空空的炉灶,连碗都没有。长年离乡打工,被荒芜的不仅仅是家。20年过去了,王善云不但没有为自己攒下多少家业,连妻子也跑了。尽管到了退休回家的年龄,他却不能像城里人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于是,有媒体记者给他们这类日渐老去的打工仔取名为:打工裸老族。
他们渐渐老去留城回乡两茫茫
打工20多年,在城里没有办养老险,60多岁了,只能回家种地
开县汽车站,20年前,王善云就是从这里出发去打工。
许明早打工25年,过年回家与亲人团聚是她最高兴的事。
王善云今年61岁了,他是重庆开县长沙镇人。1992年,王善云到广东深圳打工。
1992年在中国当代史上是一个特殊的年份,那一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因那一年,如今有一批企业家被称为“九二派”,也从那一年开始,一个口号开始流行: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
在很多打工者的日历中,1992年底1993年初,正是他们打工生涯的开启时分,如今,就是他们的“打工20年”。
开县,位于重庆市东北部,素有“中国打工第一县”之称,全县154万人口中拥有农村劳动力资源80多万人,其中高峰时期,有超过50万人在外务工。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开县把农村劳务输出经济当支柱产业来培育,劳务输出经济,早已成开县的第一经济。如今,城市化浪潮持续推进,“返乡创业”的口号早已掩盖了“打工经济”的之前主导。
然而,王善云们返乡的路,将如何走呢?
从今天起,重庆晨报将推出“打工20年·走进打工第一县”系列报道,持续关注王善云与他的老乡们,以及他们家乡20年来打工经济变迁之路。
回家之困
父亲埋在这里
我以后也要埋在这里
回家之后干什么?王善云在老家还有三亩地,现在是妹妹和妹夫种着。他打算回家后种油菜、水稻、玉米和地瓜。“种地是把老手,从小就做起的事情,不会忘。”20年没面朝黄土背朝天了,王善云对自己种地的本事还是信心满满。他打听到,在老家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也像城里的“公家人”一样有钱领。
2011年,重庆开县作为“民心工程”之一的农村养老保险实现了全覆盖,这让他回老家多了一些信心。尽管农村人的养老金比城市人少许多,而如王善云这种农民工则连这微不足道的养老金获得都很困难。
“从社会公平角度讲,不应让上亿的人口把青春献给城市,把养老负担甩给农村。”去年7月,农业部部长韩长赋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指出。但事实上,因为缺乏养老保险保障,老无所依的上一代农民工不在少数。从城市回到福利较少的农村,生老病死都意味着风险自担。
昨日,重庆晨报记者给王善云打电话,他的号码还是显示为“广东深圳”,交谈当中,他的口音,时常不自觉地更换为重庆腔调很浓的“川普”。他已经决定,过段时间再下深圳,工作一年两年,为儿子结婚挣点钱,然后,不好找工作了就回开县老家,继续种地。
大年初一这天,王善云赶到镇上,花60多元,买了香,买了纸。他给他的父母去上坟。
“祖父埋在这里,父亲埋在这里,将来我也要埋在这里。”王善云伫立坟旁,早春的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山村的静谧似乎能让时光掉在地上,哐啷作响。
家庭之伤
钱没挣多少,
家散了,孩子没管了
2013年这个春节回到开县,王善云要见很多人,老乡、亲戚、还有他的两个外孙。他去了外孙家,给了两个孩子一人100元,没有在那边吃饭,因为女儿女婿也在深圳打工,没回来过年。
王善云回家要见的人当中,并不包括他的妻子。当年,老家穷,“交换亲”很普遍,王善云的妹妹嫁给了他妻子的哥哥,两家都免了聘礼。妻子小他15岁,也来过深圳几次,住几天就走了,出租屋客厅里的一张单人床挤两个人很辛苦,妻子不停抱怨“深圳东西太贵”。
2007年,妻子提出离婚,态度很坚决,她跟村里一个50多岁的男子相好。“那个男人又不会挣钱,种地也不行”,王善云不能理解妻子的选择。在老乡们眼中,王善云勤劳而老实。“钱这些年都寄回了家,那个女人带着钱跟别的男人跑了,太气人!”同屋的老孙说起这事直跺脚。
如今,王善云恼妻子另寻了相好,更怨妻子没有让两个孩子读更多书。“钱没挣多少,家散了,孩子没管了。”王善云这两年一直在想,外出打工的选择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他常常摩挲着前妻和女儿、外孙的合影。
儿子王维龙在龙华一家玩具厂工作,之前已换了五六家工厂了,做过不同的工种。王善云苦苦干了20年,信奉多干活多挣钱的信条,从来没有动过做老板的念头。但是儿子不一样,他没有存款,可已经有了做生意的想法。
许多和王善云年纪差不多的老乡都回老家了,他暂时没有走的主要原因是放心不下儿子。儿子让他很失望,辍学原因不是因为穷,而是对学习失去了兴趣,想到深圳来“见世面”。
儿子没有想好将来做什么生意。现在的他只知道,打工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王善云托了不少赤尾村的老乡,想跟儿子说门亲事,找个老家的姑娘。有了外孙的他想早日抱上孙子。但是儿子显然对此很不领情,希望自己在深圳找个姑娘。父子俩在这件事情上分歧很大。
团圆之乐
老大回来了,
弟弟要好好招待一下
尽管在老家生活了40年,如今,王善云也还是显得不怎么适应开县的气候,“雾多,有点冷,不像深圳。”昨日,头发花白的王善云,从开县长沙镇赶到开县县城,与重庆晨报记者再次见面。在开县汽车站,穿黑色皮夹克、头发花白的王善云,摆各种造型,让重庆晨报摄影记者为他拍照。
开县汽车站,是王善云梦想起航的地方,1992年,他正是从这里出发到深圳打工。今年1月30日,携24岁儿子王维龙,从深圳启程回开县,也抵达这里,回乡过年。
回到开县长沙镇永利二社,父子俩住在王善云妹妹王善英家里,王善云兄弟6人,他是老大,两个弟弟,三个妹妹,“二妹家里条件好点。”其实,二妹与二妹夫都在家务农,同时,照顾三个孙子。
2月9日一大早,躺在床上的王善云正在琢磨着,眼看就要过除夕,家里丝毫没有过节的气氛。妹妹王善英来电,“哥,中午到我们家来吧。”王善云听后马上说:“好好好,我们马上过来帮忙,顺便买点菜。”说完叫醒还在熟睡的儿子王维龙,“走,快去镇上买菜。”
经过1小时的山路,王善云和儿子来到长沙镇上买了一条十几斤的草鱼,花了100多元。到二妹家的时候已经11点钟了,屋里已经摆好卤猪头、红烧鸡、炒青菜豆腐等。饭桌上,妹妹、妹夫、弟弟、弟媳还有儿子王维龙8个人围在一起。“还是喝两杯吧。”弟弟王善清说完就给王善云开了瓶啤酒。王善云也笑嘻嘻地接过酒说:“好久没陪兄弟喝了,过节肯定要好好喝几杯。”
中饭过后,王善云一家人赶往王善清家吃晚饭。
“中午喝的啤酒,晚上还是喝点白酒。”王善清边说边为王善云满上一杯,王善云说:“我在深圳打工,每天晚上就喜欢喝酒才能睡得着。”说完王善云端起酒杯就是一大口:“春节快乐。”
大年初一这天早晨起来,王善云回到自己的家,这是一栋红砖平房,门前的坝子长满野草,一棵橘子树早已死亡,光秃秃的枝桠,连枯萎的树叶都不见了。推开房门,客厅里一件家电都没有。一些桌子板凳凌乱地堆在客厅正中央,房间里,零落的床铺早已布满灰尘,浓重的霉味扑鼻而来。厨房只有空空的炉灶,连碗都没有。
辛苦这些年,
手里剩下不到2万元
打工之苦
在重庆人的头脑中,“打工仔”是指打工的年轻人。在深圳赤尾村,王善云在这里度过了20年时光。“打工仔”这个词语,如今已不能准确界定他的身份,于是,有媒体记者给了他一个另外的集合名字来称呼:打工裸老族。
2012年12月,深圳晶报、深圳晚报的记者,在深圳赤尾村遇到了他,他们撰写了《“打工裸老族”老王和他的老乡们》等报道,深入报道了这名日渐老去的“打工仔”。
记者见到王善云时是一个下雨的周末,天色很灰。他穿着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灰色夹克外套,脚上还是那双工地上也穿的橘色塑料鞋,缀满灰浆。他身材不高,背有些驼,头发灰白。王善云一直做着散工,从未买过任何社保。
当年到深圳第一个月,王善云给老乡吐苦水:“要钱还是要命?”他觉得深圳是个好地方,但是作为一个没有城市户口、连小学都没念完的农民,他只能做别人都不想做的苦力活。在老家开山砸石头,在深圳他挥动榔头和铁锹,拆墙拆地板。这一干,就是20年。
回到赤尾村,王善云就是一口重庆话。合租的人都是老乡,甚至还能攀上远房亲戚。走在赤尾村的小巷中,大家用重庆话打着招呼。赤尾村中多川菜馆,因为这里的开县人多。同屋的老乡中有人说赤尾村住了至少500开县人,另一个人摇头肯定地说:“最起码有800人。”在深圳,底层打工一族多聚居在不同的城中村。现在王善云租住在赤尾村的农民房中,两房一厅的出租屋9个人合租,2000元的房租中王善云承担260元。他住在客厅里,床头就对着厕所,一张高低床的上铺就是他20年来的全部家当,唯一的电器就是那部没有拍照功能的手机。进入冬天,气温下降,大街上已有人穿上棉服,但是王善云的床板上还只有夏天的那床凉席,没有褥子。他说自己习惯了,就是一个睡觉的地方。
傍晚,打开水龙头,摊开覆满尘土的手掌,灰黑的尘土与水流汇聚成泥浆冲走,这是王善云一天工作的结束。王善云的手机里存了40多个号码,一半以上是在深圳从事建筑装修行业的老乡。
王善云算了一笔账,每月房租和水电要300元,抽烟100元,吃饭500元,交通和通讯100元,其它杂费200元。打工这些年,除去早年寄回家的钱,他手里只剩下不到2万元了。
“有工就干几天,然后在家耍几天。”王善云说,这两年,在家“耍”的时间越来越多。即便有活,也从工钱相对较多的拆墙工变成了工钱较少的垃圾清运工。尽管他在老乡中人缘不错,还是有不少包工头嫌他年纪太大。不久前,在宝安一个装修工地,王善云负责将拆墙后的碎砖残瓦用板车运走。才干了半天,包工头就让王善云走了。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他也明白自己确实老了,刚来深圳时什么体力活都干,现在挥几下铁锤、推几车垃圾他就要扶着墙歇一会。这也直接导致叫他干活的老乡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