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辉向记者展示胡某等人不诚信报考的举报材料。本报记者高四维摄
胡某发给王志辉的其中一条短信的内容。本报记者高四维摄
招考条件要求“野外监测，较适合男性”的乐安县林业局森林资源监测中心的岗位，差一点录取了两名专业为“艺术设计”的考生。
这一情形，发生在2012年江西省抚州市事业单位招聘的考录过程中。若不是报考该岗位的考生王志辉连续数月、坚持不懈地向市、县两级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门举报、投诉，抚州市事业单位考录于2012年开始实行的诚信报考制度，将有可能被抹上第一个污点。
诚信报考制度为何险些让蒙混者过关？举报人多次向市、县两级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门反映为何屡遭推诿？招录主管单位该如何保障诚信报考制度的有效实施？诚信报考制度在推行过程中如何完善？近日，中国青年报记者前往抚州对此进行了调查。
要求“野外监测”的岗位拟录取两名艺术专业的考生
这起不诚信报考事件的实名举报人王志辉是江西省抚州市乐安县人，2008年进入浙江农业大学攻读森林经理学专业的硕士学位。2011年6月毕业后，他进入杭州市的一家私企工作。
2012年7月31日，抚州人事考试网发布了《2012年江西省抚州市事业单位招聘公告》(以下简称“《公告》”)。王志辉在该公告附件的公开招聘职位表上发现，乐安县林业局下属的森林资源监测中心有一个专业技术岗位的招聘要求与他的条件相符，想回到家乡工作的他报了名。
中国青年报记者在公开招聘职位表上看到，这一岗位计划招录两人，岗位资格条件包含三项，其中专业要求“森林资源类、林业工程类及森林经理学、景观设计、城市园林”；学历(学位)的要求“全日制普通院校中专及以上”；年龄要求“35周岁及以下”。在该岗位的其他条件一栏注明：“野外监测，较适合男性”。
值得一提的是，自2012年起，抚州市事业单位招考开始实行诚信报考制度。《公告》称：“本次考试实行诚信报考制度，应聘人员在报考时要填写诚信报考承诺书。”诚信报考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项便是“网上报名时不进行资格审查”，“面试前将进行资格审查，不符合条件的将被取消面试或聘用资格”。
2012年9月2日，王志辉参加抚州市人事考试中心组织的笔试，笔试由选择题和判断题构成，内容主要是综合基础知识，包括政治理论、法律基础知识等。5天后，公开招聘的最低分数线、取消岗位与面试入围名单一起被公布在抚州人事考试网上。王志辉的笔试成绩为56.15分，排第二位，与其他4人一起入围面试人员名单。
根据抚州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以下简称“抚州市人保局”)的安排，9月10日至12日是资格审查环节。按照《公告》的要求，入围面试的考生需携带包括身份证、毕业证(学位证)原件及其他相关证件等进行资格审查。在资格审查之后，9月23日进行面试。
王志辉告诉记者，报考该岗位进入面试的共有5人，但面试时有两人放弃。
几天后，面试成绩公布，王志辉得分60.8分，这样，他的总成绩为116.95分。
另两名报考该岗位的考生涂某某和胡某的笔试成绩都不如王志辉，但面试成绩都比他高10多分：其中，涂某某的面试成绩为74.8分，总成绩130.18分；胡某的面试成绩为74分，总成绩122.46分。
根据《公告》中“根据总成绩按招聘岗位从高分到低分等额确定体检考核对象，如末位总成绩相同的取面试高分者”的规定，王志辉意识到，自己已无缘入围体检名单了。
然而，事情在不久后发生了变化。
一天，王志辉偶然在网上发现了胡某的微博，看到其个人资料一栏里填着“南昌大学艺术学院”。他觉得事有蹊跷，艺术学院的学生怎么会与林业局森林资源监测中心招聘的专业要求相符？于是他加了胡某的QQ，询问对方的具体专业，但胡某对此很警觉。在多次询问未果后，王志辉在QQ上被胡某拉入了黑名单。
随后，王志辉通过中国高等教育学生信息网查到涂某某和胡某的学籍信息。他发现，涂某某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专业是“艺术设计”，胡某毕业于南昌大学，专业也是“艺术设计”。这两人的学历层次都是“专科”。
记者在江西师范大学和南昌大学的官方网站上查询发现，江西师范大学的艺术设计专业包括环境艺术、视觉传达方向两类，属于成人高等学历，其中，该专业的招生计划上表明“按报名时间和美术专业素质选拔招收”，涂某某即以美术专业考生的资格被录取；而南昌大学艺术设计专科则属于南昌大学共青学院，该专业侧重于环境艺术设计或视觉传达相关领域。
在查证了前两名考生的专业信息后，王志辉确信，涂某某与胡某两人的专业与乐安县森林资源监测中心招聘的岗位专业要求完全不符。他不理解这两名考生是如何通过资格审查的，于是决定向主管部门举报两人的不诚信行为。
被举报考生曾开价4万元私了
让王志辉始料不及的是，他的举报之路竟会如此曲折。
2012年10月19日，王志辉先打电话向抚州市人保局事业单位管理科反映涂某某与胡某的报考专业资格不符。他得到的答复是，“先向乐安县人劳局与乐安县林业局反映”。
10月22日，王志辉将涂某某与胡某两人的学历资料复印件带到了乐安县人劳局。乐安县人劳局的一名工作人员表示，胡某在资格审查时称其大学所学的专业方向是“环境艺术”，学校里曾开设一门“景观设计”课程，因此，艺术设计与景观设计可以说是相近或相关专业。
根据《江西省2012年度考试录用公务员专业分类目录》的分类，“艺术设计”专业属于第22-11类的“艺术杂项类”，而“景观设计”专业属于第35类的“景观类”——两者属于不同的专业分类。
记者还注意到，在相关公开招聘职位表上的252个岗位中，只有黎川县陶瓷工业局陶瓷研究所、金溪县信息中心、金溪县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下属农保局等3个岗位注明了考生的专业要求可为“相关专业”。
王志辉告诉记者，抚州市人保局事业单位管理科的工作人员曾向他出示了胡某的报名表，其专业名称一栏填“环境艺术”。不过，该报名表上的“毕业时间”一栏为空白。
10月23日，王志辉又到抚州市人保局事业单位管理科，并对乐安县人劳局的说法提出异议。他得到的回复是，考生的资格审查由乐安县人劳局负责，当地派人到抚州市进行审查并确认，“签字的也是乐安县人劳局的人。”事业单位管理科的相关负责人说。
根据《公告》的规定，此次抚州市事业单位的招考，“面试前的资格审查由市人保局统一组织实施，各县(区)人保局或市直用人单位及其主管部门负责各自入围面试考生的资格审查。”
无奈之下，王志辉于10月24日再次回到乐安县，但乐安县人劳局的答复仍是，胡某称自己在校期间学过“景观设计”的课程，符合专业相关的条件。
对此，王志辉提出质疑：“全国所有大学都开了‘英语’这门课，那么是不是所有大学生所学的专业都与‘英语’专业相近或相关？”
不过，他的质疑没有得到回应。此后，王志辉几乎每两天都要往返于抚州市人保局、乐安县人劳局与乐安县林业局之间。抚州市人保局称，市局只负责招聘，是否录用由县人劳局决定；而乐安县人劳局表示，最终决定权在用人单位；而乐安县林业局的答复是，“这事要县人劳局做主。”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王志辉再也没有见到上述单位的相关负责人，无论打电话或到他们的办公室，各领导均表示在出差或开会。各方也给了他几乎一致的说法，“我们会和其他领导开会，商量这件事，会尽快了断此事”。
正当王志辉面临投诉无门之际，2012年11月底的一天，他意外地收到了来自胡某的短信。胡某先后共给王志辉发了约20条短信。
其中，第一条短信很长。在表明身份后，胡某劝诫王志辉，“抚州人事局说了，你再举报，我们三个都没班上。何必呢，我问了黎川的(另一名考生——记者注)，他说了愿意花钱。要不你说个价钱咯。”
王志辉表示不同意。胡某又发来了另几条短信，提议“私了”。“好吧！你给我40000(元)我退出。你和黎川的说说，你们一起给我40000(元)。”胡某在短信中写道，“抚州人保局给我的答复是叫我劝你不要举报了，你再举报我们3个都不能上班。”
王志辉没有答应胡某的提议。而乐安县林业局的知情人士告诉他，胡某的父亲曾任乐安县林业局下属单位实验林场副场长。因此，王志辉更确信此次招聘存在不公，继续奔波于抚州市和乐安县的各部门，要讨一个说法。
2012年12月13日，在市、县两地奔波无果的王志辉前往江西省教育厅进行专业鉴定，教育厅相关负责人表示，根据“江西省2012年度考试录用公务员专业分类目录”，“艺术设计”不符合该岗位的专业条件。
12月19日上午，在抚州市信访局，王志辉见到了正在接访的抚州市人保局的分管领导。该领导让王志辉下午去人保局事业单位管理科了解情况，并表示“正在调查此事，本周五将有结果”。
随后，王志辉在抚州市人保局事业单位管理科得到如下答复——“如果把他们打掉，你也进不了，此岗位要取消；如果没有这件事(举报)发生，他俩是会进去，你不要再举报了。”
12月31日，抚州人事考试网公布面试入围政审考生名单，涂某某与胡某没有出现在名单中；乐安县森林资源监测中心的岗位也被取消了。
但抚州市人保局并未像此前公布面试入围名单那样，附上取消或调减职位的名称以及理由；也没有公布此次招聘考试中考生诚信报考的情况说明。
人保局局长称违纪考生不会受其他处分
抚州市人保局事业单位管理科科长告诉王志辉，按照《公告》的规定，就算这个岗位取消涂某某和胡某两人的面试成绩，“就你一个人面试，因为你没达到本考场的平均分，这个岗位只能取消。”
“根据《公告》上的条款，我根本不用达到考场的平均分，我不属于临时缺考。”王志辉试图辩解。
但该科长称：“《公告》上的条款我说了算。”
王志辉告诉记者，他在抚州市人保局交涉此事时，有工作人员曾表示，如果没人举报，此事没发生，涂某某和胡某是会进入政审程序的。“还让我再也不要举报，不要发到网上去。”王志辉说。
记者查询发现，《公告》确有相关规定：“面试时如出现考生缺考、违纪情况，其面试成绩按零分计算，但该岗位招聘计划不再调减。对因考生临时缺考或违纪等情况导致实际面试人数与招聘人数相等无法形成竞争的岗位，面试成绩低于本面试考场平均分数线的不得确定为体检考核对象。”
因为王志辉所报考的岗位共5人进面试，但只有3人参加了面试；而面试成绩的前两名因资格审查不合格被取消聘用资格，因此，报考该岗位且参加面试的“硕果仅存”的王志辉能否被录取，就产生了一个“悖论”：一方面，尽管出现了前两名考生违纪的情况，但王志辉所报考的岗位招聘计划仍不再调减；另一方面，根据抚州市人保局相关工作人员的说法，王志辉的面试成绩低于本面试考场平均分数线，王志辉不得被确定为体检考核对象。
对于取消岗位的决定，抚州市人保局局长宋有志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王志辉没有达到结构化面试的平均分，整个考场的面试平均分好像是65分，王志辉是60.8分，不能被录取，所以这个岗位只能取消。”
然而，抚州人事考试网于2013年1月11日、14日发布了两份“2012年抚州市事业单位公开招聘递补体检人员名单公示”。王志辉在这两份公示的名单上发现，有些考生的面试成绩远低于60分，其中甚至有考生的总成绩仅为60分。
记者发现，这两份递补名单后都注明了递补的依据是《公告》的规定。“对因体检、考核不合格或本人放弃等原因造成的缺额按岗位和总成绩从高分到低分依序等额递补一次”。
王志辉对自己与那些获得递补的考生有着相似情形却得到不同对待的境况感到困惑：“为什么3个月之后突然取消岗位？为什么我没有递补资格？”
记者在乐安县采访时，乐安县人劳局与乐安县林业局对此事讳莫如深。乐安县人劳局局长告诉记者，一切决定由抚州市人保局作出并负责。而乐安县林业局局长对此则不予回应，并称有事，很快离开了林业局。
抚州市信访局和纪检委的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作为同级部门，我们没有办法对人事部门的具体业务进行干涉。我们也不清楚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隔得太远了。如果你们对招聘的具体流程有疑问，应该找到抚州市人保局的直接上级部门问询。”
最让王志辉不能理解的是，在实行诚信报考制度的前提下，经过多个部门的把关，涂某某和胡某两人的资格审查竟然能顺利通过？
在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关于“第一、第二名考生的资格审查是如何通过的”这一提问时，宋有志表示，“资格审查贯穿于公开招聘的全过程，我们现在查出来了，就把他们的资格取消了。”
而在谈到对两名违纪考生的后续处理时，宋有志称，“取消了资格，不会有别的处分。毕竟，现在的专业划分很模糊，考生对相近专业理解起来也不容易。”
记者发现，《公告》第五条“纪律要求”明确规定：“对应聘人员在考试过程中作弊、伪造涂改证件(证明)或以其他不正当手段获取应聘资格的，取消考试或聘用资格，三年内不得参加市、县、乡事业单位招聘考试。对违反公开招聘纪律的工作人员，视情节轻重给予党纪、政纪处分。触犯刑律的交由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然而，《公告》中紧接这一条规定的“相关电话咨询”中，只列出了政策解答、网上报名技术和医疗系统专业分类这3个咨询电话，并没有受理关于不诚信报考行为投诉的监督电话。
“兜兜转转那么多回，每次都被推卸责任。”王志辉感慨，因为缺乏监督投诉机制，此次招考组织部门推出的诚信报考制度还不完善。像他这样的诚信报考者被无辜牵连，而一些不诚信报考的人却差点蒙混过关。
本报江西抚州1月17日电
专家态度
仅靠考生自律难保诚信报考
“对机关和事业单位招聘考试来说，提倡考生诚信报考是非常必要的；但招考组织方不能因为考生签了诚信报考承诺书，就放弃了审查、监管乃至处分的职责。”在评议2012年抚州市事业单位招考出现不诚信考生险些通过资格审查的事件时，行政法专家、清华大学法学院副教授田思源如是说。近年来，随着公务员与事业单位报考热的不断升温，如何确保人事考录的公平公正，引导考生诚信报考，已经成为考录组织方日益重视的一项工作。
从2010年中央机关及其直属机构公务员招考开始，国家公务员局都会致信考生，倡导诚信报名、诚信准备、诚信考试、诚信履约。与此同时，国家公务员局还建立并开始运行全国联网的“公务员录用考试违纪违规与诚信档案库”，只要有过公务员录用考试违纪违规和不诚信行为，就能被各级公务员主管部门和招录机关查到并按规定处理。
中国青年报记者发现，江西省近3年的公务员考录均实行诚信报考制度，考生在报考时要签署诚信报考承诺书。抚州市从2012年开始的事业单位招聘考试也开始实行诚信报考制度，其内容几乎翻版了江西省公务员考录的诚信报考制度。
在田思源看来，在人事招聘考试中实行诚信报考制度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对招考组织方来说，这将起到对考生的重要导向作用；并且，诚信也是对公务员和事业单位工作人员的素质要求。”
此前，国家公务员局考试录用司相关负责人曾向媒体介绍过公务员录用考试各环节的各种不诚信情形：包括在报名环节虚报、隐瞒有关情况以骗取考试资格或获取“练手”机会；在笔试环节携带违禁物品进入考场；在体检环节串通体检工作人员作弊或请他人替检等。
2011年发生在山西省长治市的公务员考录体检舞弊案件便是不诚信报考的典型案例之一。考生贾某的父亲为达到让自己女儿通过资格审核、获得递补资格的目的，采用行贿的手段，让长治市人社局分管公务员考录的负责人赵某徇私舞弊。
案发后，山西省人社部门立即亡羊补牢，出台了《关于贯彻执行〈山西省公务员录用实施办法(试行)有关问题的补充通知》，对资格审查、体检、职位递补、受理申诉举报等考录制度中的薄弱环节进行完善。例如，对资格审查的规则规定，“资格审查应指定专人负责，并对其进行考录政策和业务培训，掌握职位要求和资格审查的方法。对符合报考资格的，不得拒绝报名；对未通过资格审查的，应说明原因给予答复；对考生提出异议的，应做好记录汇总上报。”
此次在2012年抚州市事业单位招考中出现不诚信行为的环节，恰好也发生在资格审查阶段：两名“艺术设计”专业的考生不符合报考条件却通过了资格审查，若非有考生坚持举报，他们可能将被录取。
在田思源看来，招考组织方不能仅靠考生自律，来实现诚信报考的目的。
“只有考生的承诺是不够的。”田思源告诉记者，考生签署诚信报考承诺书后，受到的是一种道德层面的约束，“如果没有追究违规违纪行为的罚则，一旦考生采取不诚信行为并蒙混过关，将是对诚信报考制度的一种反讽，有违制度设立的初衷；对其他诚信的考生来说，也是极其不公平的。”
他认为，《2012年江西省抚州市事业单位招聘公告》只是概括地提到诚信报考制度的内容，没有详细规定对违规违纪等不诚信行为的罚则，没有建立出现争议后的纠纷解决机制，甚至连举报电话这种最基本的投诉渠道都没有公布，这都暴露了招考组织方在设计诚信报考制度时忽略了自身应承担的审查、监管和处分的职责。
“抚州市的招考组织方实行诚信报考制度的本身是值得提倡的。”田思源说，“但招考组织方应当将其设计、执行为一项系统、完善的制度，而不是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考生自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