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松阳县西屏镇老街上的外乡过客,大概时时会有与记忆深处画面相撞的感觉。那一扇吱呀开合的木门,“叮叮铮铮”的打铁声,不时飘来的刚刚从铁锅沸汤中捞出的面条的气味,总是似曾相识。
在几十年前,许多人的家乡也到处可见这样的寻常巷陌,有青石路面和滴水的屋檐,人来人往,互相以古老的乡音问候着。如今这些景象可能已成为四散的碎片,只在老城区的某个角落中偶得一见。
然而,在松阳老街,这些碎片都连缀在了一起。这条始自汉唐,历经繁华的老街,虽然日渐凋零,仍然绵延数里。沿街随处可见打铁铺、草药店、弹棉花的巧妇、制秤的老手艺人……那些逐渐老去的手艺、老去的人们,仍然是过去那副生动的样子,在时间长河的两岸静静地生活。
一条老街,多少手艺人家
阙先明是老街上有名的打铁匠,今年60岁了,耳朵有点背,但打铁的手艺一点没含糊,从菜刀到钉耙,什么都能打。他穿着紧绷绷的牛仔裤,一双鞋沾满了煤渣和铁屑,腰上胡乱系一条皮革围裙。快到午饭时间,阙先明懒洋洋地坐在板凳上,正在机器上打磨一把柴刀的刃口,一时火星四溅,且发出响亮的“刺刺”声。
偶尔会有客人在店铺门前停下,阙先明慢慢起身招呼。铁匠铺临街摆着一条小案,上面放满柴刀、竹刀、锄头、铲子等,两边墙壁上悬着各式菜刀和松香刀。这些铁器上都镌着一个“先”字。“用了几年刀口钝了,凭这个字,到我这儿给重新磨快。”阙先明说。他又指着菜刀柄上的防滑花纹:“这也有讲究。刚好是一百道刻痕。”
铁匠铺对面是一家草药铺,主人叫王显运。他闲时好拉胡琴,琴声高亢,和阙师傅的打铁声混在一起,又伴着街上人来车往的嘈杂声响,好不热闹。王显运今年64岁,年轻时候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他在松阳采了20多年草药,方圆几十里的山都爬遍了。
“天不亮就出门,一边散步一边看路边花草。‘老熟人’了,长在哪里,什么效用,我都清楚。”王显运说。草药采来,阴干,铡成条、块、末,再放在各色塑料袋子里,就往店铺里堆。几年下来,柜子都塞满了,就搁在地上,一层层摞起来,顶到木头天花板。进了店铺,像在森林,到处是根茎突出,细叶杂垂。王显运笑说自己天天坐在“百草堂”里,药香盈盈,强身健体。
松阳人爱喝“端午茶”,由数十味草药制成,来王显运铺子里买药的人不少。老王心里条理分明:哪个是金钱草,哪里是冬葵子,哪个是石茂根……一拿就准。
老街上聚集着的种种手艺,被当地人称为“百工”。老店铺一家挨着一家,每扇木门后都是一段故事。做了三十多年棉被的潘小琴,最怀念的是以前八九月间姑娘出嫁,娘家人都来托她做新棉被,称斤算两,图口彩,有讲究。58岁的做秤师傅朱葛明,从前的老客户都是茶青贩子,每到收茶季节,他一天到晚忙着刨啊、磨啊、刻啊,三小时能做出一杆秤。
手艺、生意、生活,对于老街的人们而言,这三者是融为一体的。只不过,时间流到现在,手艺老了,生意少了,生活还是慢悠悠的,相比现代都市的节奏,简直像凝滞了一样。
一种坚守,从清晨到日暮
老街不仅仅是店铺的集聚,百工的集合。在松阳老街背后,是一片广阔的田野。传统的农耕生活,是老街的源头活水。
阙先明的铁匠铺里火光闪耀,一把把铁器从火光中走出,走进了田野山间。山民拿着新锻成的松香刀,猛力扎破松树粗糙的外皮,一道松脂就汩汩流进刀口下方凹槽中。饱满圆润的松香不久就出现在老街店铺里,王显运要拿它擦拭自己那把白马尾制成的琴弓。
老街的人们太习惯传统乡村的生活形态了。从唐代开始,西屏就已成为松阳商贸流通中心和货物集散的枢纽。繁华一直延续,目前老街的许多建筑都还保存着明清时代的繁复风格,墙头、屋面、飞檐、瓦当,无不精雕细刻,可想当年风貌。到上世纪30年代,老街达到鼎盛,集中了200余户商家。
在历史学家的记载中,我们能鲜明地看到西屏老街怎样牵动着农业社会时期整个浙西南的经济神经。在群山环抱的松古盆地,人们种桑养蚕,依山采茶,金灿灿的水稻和松阴溪上的片片白帆一道在风中轻舞。与此同时,铁打的镰刀、木做的秤杆、竹制的家具、棕板床、棉布衣服……乡村所需的种种用具,就如水一样从老街的千百个作坊中涌出来,流向广阔的农村市场。几百年来,传统农业文明维持着老街的欣欣向荣。
时过境迁,如今老街正在品味现代社会带来的苦涩变化,百年流传的老手艺和她一起分享跌宕起伏的命运。老街的旧住户纷纷迁出,与此同时,本来散居各处的工匠被迅猛发展的现代大工业所驱赶,来到了松阳老街这处安全的港湾。十几年来,老街以古旧店铺的低廉租金和老一辈人声气相投的良好氛围,吸引着那些日渐边缘的手艺人来此落户。和红火的都市相比,老街显得落寞冷清。
做秤师傅朱葛明早已不复当年的劲头。已经过了下午2点,他还背对店门,靠在竹榻上打盹。然而跟了自己一辈子的手艺却不老。只要有人爱看,他就拿出钻孔的旋子来,缠上绳,在手上翻飞自如,几秒钟就在秤杆上钻出一个精致的小孔。再把锡条插进去,掐断,拍实,一个透亮的秤星就做好了。“现在都用电子秤啦。”朱葛明把半成品的秤杆懒懒放下,“没什么生意,就为了老来还有点事情做。”
一屡剪影,忧伤且高贵
“老街有一股高贵的忧伤气质。”在松阳作家鲁晓敏眼中,这条老街连带着她所涵养的百工手艺,颇有点“苟全性命于乱世”的意味,在纷扰的现代都市环伺之下,坦然地接受自身的命运。有些凄凉,同时优美。
目前的老街是在长期的城市建设中存留下来的,虽然不复当年繁盛,但毕竟保持着古色古香的韵味。每年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多数是摄影爱好者,来到松阳老街采风,用镜头记录这里古朴的质地。
来到松阳的还有省城乡规划设计院、省古建院的专家学者们。近年来,松阳将老街保护提上议事日程。县政府已组织人员赴上海田子坊、宁波南塘老街等实地考察学习历史文化保护做法,同时邀请社会各界人士前来为老街保护出谋划策。
松阳摄影师郑忠民从小认识老街,近几年他专注于创作以老街为主题的纪实摄影作品,为这里兴旺和消失的每一项手艺存照,为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老人立传。
“老街上的种种手艺是鲜活的,承载着历史和记忆。她和现在许多刻意营造的‘古镇’、‘古市’不同。老街不是表演,而是生活本身。”鲁晓敏说。在他看来,松阳老街只是一个载体,其生命力和魅力更在于她承载的那些历史悠久的民间手艺。
时至今日,许多手艺已经面临着失传的危险,这恐怕比老街本身的存废更急迫,也更致命。手工作坊的利润低,工作环境差,对青年人几乎没有任何吸引力。
铁匠阙先明16岁起在铁匠铺做学徒,七八斤重的大锤一挥就是一整天。“不到半小时,手心就起水泡。打下手的怎敢休息?一天下来,水泡破了又结,最后一双手粘在锤柄上。”阙先明边说边摇头,“现在年轻人哪能吃这样的苦?工资开得再高也招不到徒弟。”
老人们说完这番话,也没有再多的抱怨。老街的手艺人低调、中庸,保持着传统社会的典型理念。正如潘小琴做棉被的风范,围着一床棉被团团走着,不厌其烦地穿绳拉线,从晨光初照,到落日西沉,一板一眼地过好当下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