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生平吴熊和,1934年5月出生,上海人。生前为杭州大学、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曾获“国家有杰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等称号。曾任中国古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李清照、辛弃疾学会副会长,《文学遗产》通讯编委等。吴教授长期师从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在唐宋词学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其著作有《唐宋词通论》、《词学全书笺校》、《张先集编年笺注》等。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对研究唐宋词的吴熊和先生来说,这样的悲秋词句,一生中阅读无数次。而这个深秋,却被记者用在了吴先生和大家的告别上。
11月2日晚,浙江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导师吴熊和因病去世,这位师从“一代词宗”夏承焘、被浙大中文系学子视为标杆性人物的离开,让很多学子感慨万千。
“我们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泣告:先夫吴熊和于2012年11月2日22时10分,因病辞世,享年七十九岁。”
昨天,吴先生的妻子陆兰芬,率儿、女、婿以及孙辈们,发出讣告,其中说到吴先生“1999年患多发性骨髓瘤等癌疾,与病魔顽强抗争十余年,易篑之际,神智清和……”“遵先夫临终遗愿丧仪从简,不进行追悼会或遗体告别仪式。特此布达,希各谅鉴”。一代大师淡然风骨,让人敬服。
昨天傍晚,记者来到吴熊和先生所住的居民区,华灯初上,正是家家户户准备晚饭时。原本以为吴先生桃李天下,会有很多人来吊唁,可到了楼下,只看见一位大伯拎着刚买的菜准备上楼。楼梯口没有一只花篮、花圈,也没有来来往往吊祭的人。若不是向邻居打听,外人根本不会知道,一位大师在这里,离我们而去。
吴熊和的博士生弟子李先生告诉记者:“吴先生生前为人低调,尤其是晚年,患重病十余年,常体验生死挣扎之绝境,故对人生有不同于常人之参透。近日读先生遗嘱,作为及门弟子,我真的欲哭无泪。”
很多人对吴熊和的了解是从他撰写的《唐宋词通论》一书开始。这部自成体系的词学专著,在理论、方法和具体考证上,都有着创新与突破,被很多人视为研究唐宋词的必读书籍。而对和吴熊和有过接触的人来说,吴先生留给他们的印象,不仅是学术上的高明,还有做人的态度。
原杭大中文系88级的一位姓毛的学生回忆,当年吴先生给他们上过唐宋词通论课,教材就是他自编的那本《唐宋词通论》。一周一节课,先生每次都不带讲义,走上讲台,却将那些诗词信手拈来。
“吴先生简直有着照相式的记忆能力,当时我最喜欢的就是听他上课,穿件皮夹克,笑眯眯的,一节课滔滔不绝,就讲苏东坡的段子。好帅!”昨天,毛先生听到吴老过世的消息很悲痛,“之前听说吴先生身体不太好,没想到这么快就去了。”
毛先生至今还保留着当时吴先生课上的一份学生作业,当时他写的是词人吴文英小传,作业本上,吴先生红笔改动之处仍然清晰。“修改的地方有36处之多,包括改错别字。那时吴先生已经是有名的大师,居然对我们本科生的一次课后练习都这么认真,让我受宠若惊,感动异常。”
吴熊和曾担任过原杭大中文系主任。现任浙大中文系主任吴秀明教授说,当年吴熊和常提起老师夏承焘的一句教导:“言必有据”,意思是每一句都能找到出处,不可空口胡说瞎说,并且要言之成理,有自己的见地。这种踏实严谨的态度也成为了学校中文系的传统。
1990年后,吴熊和较少给本科生上课了,但有一课吴先生却是必上的,那就是大一新生的始业教育课,而每年上这课,“字字要有来历”也是吴先生必讲的一条。后来,中文系学生在学习《唐宋词通论》时,也看到了吴先生对这句话的身体力行。
“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做一句空”,毕业近20年,原杭大91级中文系学生小朱依旧记得吴熊和先生在始业课上说的这句话。
“记得当年,吴先生给新生讲了三点:中文系的传统、做学问的态度和要多读书。当时吴先生讲得很认真,站在讲台上,高高大大的他给人一种大先生的味道。”
昨天,说起吴熊和的模样,一位已经毕业20多年的女学生甚至还能“精确”地报出先生的身高:“他有1米76呢!”
很多学生回忆说,虽然他们见到吴熊和先生时,他已经是中文系标杆式的人物,系里其他老师对他也都毕恭毕敬的,但面对学生,吴熊和一点“大先生”的架子都没有,在讲课时,用他软软糯糯的吴方言告诉学生,什么是“读书不求甚解”、什么是“学养”……而如今,师训仍在,斯人已逝。
吴老先生,一路走好。
@小编su:2009年,钱师带着我们一门三人到杭州师祖家中拜访,还记得师祖吴熊和对我说的,不带任何功利性目的的阅读,是最幸福最美妙之事。
@南回不归:又是一年春来到。记得读大学时有个吴熊和教授。那天,他来讲《唐宋词通论》,正文还没展开,先生先吟咏了朱熹老夫子的“胜日寻芳泗水滨”。先生说,这么好的春光啊,我们不该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我们应该去追春。先生就是先生!
@莫问剑2012:《唐宋词通论》是我大学本科时的教材,是杭州大学中文系主任吴熊和教授的心血力作。坦率说,我当年读得有些艰难,勉强考试及格。推荐给还在读初一的女儿,她竟然看得有滋有味。汗颜啊,我是怎么读的大学?
@广文书局:有朋友想了解一下唐宋词史的概况,我觉研治唐宋词史,除了要熟悉唐圭璋先生的《全宋词》《词话丛编》外,绕不过去的著作应该有以下几种:吴梅大师的《词学通论》;吴熊和先生的《唐宋词通论》;杨海明先生的《唐宋词史》;王兆鹏先生的《唐宋词史论》;刘扬忠先生的《唐宋词流派史》。
忆恩师
我曾经在多种场合说过,苏东坡、梁启超,是我平生最佩服的两位先贤。所谓“佩服”,一定带有“敬佩”和“服帖”这两层意思,包括他们的人生姿态、才情和人格力量。说起这件事,跟先师吴熊和先生直接有关。我虽非他的“入室弟子”,却深受他的影响,这种影响长远而绵密,声色兼备。
1977年冬天,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参加“文革”之后的首次高考,居然被杭州大学中文系录取了。次年三月,莺飞草长,雨水一天天充沛起来。负笈杭城,犹如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我一时完全被镇住了。自认为啃过很多书的我,一下子丧失了很多自信。面对那么多的名师,浩如烟海的汉语典籍,一时竟不知从何着手问学求知。
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位好老师,是终身受用的那种好。正是他,给我们带来了自信和从容,传授给我们所不知的问学路径,还有大气而儒雅的人生态度。这位老师,就是当时教我们古典文学的吴熊和教授。
自然,这四年间,我也很难忘记王驾吾先生讲墨子时的智慧闪光,沈文倬先生讲授古典文献与礼记的绵密周全,郭在贻先生讲授古代汉语时的激情与幽默,蒋礼鸿先生坐在一把旧藤椅上传授音韵学的清雅风度。有的学富五车,有的清新儒雅,有的富于激情。
而吴熊和先生却是个特例。他是那种非常罕见的使人倾倒而又令人服帖的教授,很难用一个词来概括他的全部,他是属于兼具思想、情感、学问和人格力量的教授,甚至很难用专家兼通才来诠释吴先生。
具体地说,他是个将经典与时代、中国传统士大夫精神与当下现实生活,特别是将思想精神、历史意识和物质形态打通,将天地人融合于一的人文学者,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名师。
一走进教室开始听他的课,就被吸引住了。我们几乎是屏息倾听,唯恐漏下一句话。他时常穿一件对襟中式棉袄、留短平头的高大形象,是着实无法抹去的。三十多年过去了,他的语气,他的音调,还在耳际萦绕。
吴先生给我们开的课是《唐宋词通论》,记得他说的第一个案例,就让我们记住了一辈子。
“你们知道苏东坡是什么人吗?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特别了不起的人物。他不仅文章诗词写得好,更重要的是,他有绝无仅有的人格魅力,至今影响着我们。先让我背一首他的词《定风波》,你们听:‘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是一首什么样的词?蕴含着什么样的人生态度和历史观?他是怎样从途中遇雨这件事生发开去,写出自己的精神风骨的?这种情景渲染,如此字字紧扣生活遭遇又飞向自由自在境界的意态,是怎样达到的?”
大学四年来,我们努力在寻找一个范本,就是那种能真正把学问、气度和胸怀打通的范本,其实近在眼前的,就是我们在吴先生身上闻到这种气息,这种确凿的存在。这种理想人格的范本,随着岁月的更替,更添魅力,更加完整了。
我们觉得吴先生身上确有很多妙不可言的东西,让人既敬畏又可亲。在他这儿,才情和学问,为文与做事,缜密顶真和恬淡放松,榫卯一般契合,鱼水一样调和。所有这些,三十多年来一直滋养着我,催促着我,在努力创造精神价值的同时,也做些实际有益的事。
我后来在台州工作,供职于行政公署和报社,有幸的是,那年吴先生和徐朔方、沈善洪诸位先生沿着“唐诗之路”来天台,我参加了接待,再次面聆教诲,师生间又一次达到精神上水乳交融的地步,真是难以忘怀。他寄予了我更大的期待,除了做事为人,还希望我能在“立言”上能有所成。
送他回去的时候,我看见了他头发开始花白,提醒他注意调养,多多保重,他笑着说了一句“鬓未霜,又何妨?”
晚上陈骥兄打电话给我,说吴先生故去了,我心里一沉,抬眼看了看天空,余杭塘河水面与宝蓝色的天空,融为一体,了无纤尘,不禁喃喃自语,“先生,自此之后,我要问一声,‘铜琵琶、铁绰板,今又安在?’”
2012年11月4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