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荣下决心和过去告别。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顾母亲和妻子的哀求。绝望之中,他打开抽屉,拿出剪刀,对准手腕。
“但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陈荣最终放弃了自杀。这个27岁的年轻人决定,戒除依赖了近8年的“毒瘾”。
事实上,他要戒掉的并不是什么毒品,而是很容易在药店买到的止咳药水。其中含有的磷酸可待因和盐酸麻黄碱成分,在大剂量服用的情况下,能够带来如同吸食毒品一般的欣快感和兴奋感,从而成瘾。
陈荣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为了购买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药水,他花费了四五十万元,体重掉了20公斤,“手抖到端起一杯茶,洒出三分之一”。
这并不是个别现象。根据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最新发布的《2011年国家药物滥用检测年度报告》,在监测人群中,四成左右为新发生、新发现的药物滥用者。
“像冰毒、摇头丸等兴奋剂药物滥用呈上升趋势,以青少年为主。”北京大学第六医院院长、国际麻醉品管制局委员于欣表示。他参与了这份报告的专家评审。
与此同时,青少年作为药物滥用监测的敏感人群,首次被写入国家级的机构报告中。“滥用药物的青少年数量增加趋势明显。”武警广东总队医院心理科青少年成瘾治疗中心主任何日辉表示。
8年喝掉3吨药水,身高缩短12厘米
起初,并没有人告诉陈荣,一瓶小小的止咳糖浆,也会让人上瘾。
开始,他只在心情低落的时候喝上几口。这种一瓶剂量为120毫升的药物,他每个月也就买三四瓶。然而大学毕业后,他发现自己失控了。
同时担任中国药物滥用防治协会理事的何日辉解释道,滥用药水带来的欣快感和兴奋感会在大脑中形成条件反射。随着时间的延长,人体产生耐受性,为了获得同样的快感,只能增加剂量。
最严重的时候,陈荣一天要喝掉十五六瓶止咳药水,一个月差不多300瓶。为了不让家人发现,他把药水瓶藏在床下、衣柜里,并把喝完的空瓶悄悄带出去丢掉。
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药品安全监管司食品药品稽查专员孔繁圃介绍,药物滥用与平时所说的“滥用抗生素”等不合理使用药品的概念不同,是指反复、大量地使用具有依赖性特性或依赖性潜力的药物,与公认医疗实践的需要无关,属于非医疗目的用药。
滥用含磷酸可待因复方口服溶液的问题发现于上世纪末。根据国际麻醉品管制局的年度报告和一些流行病学调查研究,含可待因的止咳水已成为欧美和南亚一些国家青少年流行滥用的药品之一。
过去的十几年里,美国至少有上百万青少年(年龄大多在18岁以下)滥用过或经常服用含可待因成分的止咳水。在伊朗,约有10万人滥用含有可待因的止咳糖浆,经常与安定等药一起使用。
事实上,除止咳药水外,临床治疗痛症的盐酸曲马多及美沙酮、含有麻黄碱的感冒药、止泻的复方地芬诺酯、镇咳复方甘草片等药物如果使用过量,都会致人上瘾,一些戒断反应甚至与海洛因相似。
陈荣曾饱受这种药瘾折磨。“药水很难喝,但上瘾之后,不喝很难。”他不想吃饭,精神萎靡,身体日趋消瘦虚弱。“总想着拿钱买药,朋友也越来越少,早上起不来床,就逃学。”
对22岁的广东小伙子周黎来说,滥用止咳药水带来的危害更加严重。从14岁开始,他就开始迷恋这种药水。戒除药瘾之前,他8年喝掉近3吨药水。本该生长发育的他在最后两年内身高缩短了12厘米,以至于一家三甲医院将其误诊为强直性脊柱炎。他白天躺在病床上打吊瓶,晚上还忍不住跑出去“喝药水”。
最终确诊时,他的骨密度只有正常人的40%,相当于七八十岁的老人。
2008年~2009年,广东省不良反应监测中心曾对66所中学的21672名在校学生进行调查,发现在校中学生最近一个月滥用止咳药水的比例达0.54%,滥用者以职业中学学生、低年级学生、男生为主,尤其是有吸烟、饮酒习惯的学生以及有社会青年朋友的学生。
很多年轻人还没有意识到自身已经产生药物依赖,即使上瘾也有很多人没有选择戒断治疗
如果不是大学二年级时被室友鼓动,品尝下拥有“很不错的感觉”的止咳药水,陈荣也许会和大多数男生一样,“读书、打电脑游戏、工作、结婚”。据何日辉调查,青少年的药物滥用,80%以上是受到同伴影响,主动选择用药。这其中14岁到26岁之间的人群占绝大多数。他治疗的最小患者年仅13岁。
监管不利也是青少年药物滥用的原因之一。在滥用药物的8年间,陈荣几乎随时都能买到止咳药水。尽管后来这类药剂被列入处方药,但“这么多年,只有一家药店让我出示处方”。
在西安一家药店工作5年的李文表示,从2009年起就没卖过曲马多。据她介绍,国家食药监局加强了麻醉类药品的管理,从前的“联邦止咳露”等止咳药水也改变药方,去除了致瘾成分。然而,含有微量罂粟壳的止咳糖浆和含有麻黄碱的感冒药如今仍然在店里按非处方药出售。
“我们会告知消费者,这类药物可能造成成瘾。”李文表示,但对药店来说,“监管几乎不可能实现”,即使并未持有处方,消费者还是能够从不少药店中购得处方药。
在药物戒断治疗机构,陈荣见到了很多“难兄难弟”,最小的只有十五六岁。平时认为自己“与正常人不同”,不愿袒露内心的他第一次和大家敞开来聊。他发现,很多人都是受到朋友的诱惑,才接触药品。而这些药品,总是非常容易购得。
“这样随处可买,很害人。”陈荣叹气道,依赖药物的那段青春岁月如今变成他“心里的一根刺,怎么也拔不出来”。
目前,止咳糖浆的滥用者主要是青少年。“广东有很多技术学校,学生来自全国各地。毕业后,便把在广东流行的药物滥用带到四面八方。”何日辉这样解释滥用药物的全国性蔓延。
目前,国家食药监局的监测网络主要针对强制戒毒机构、自愿戒毒机构、社区药物维持治疗机构等收治或收戒的药物滥用者。“只是冰山最上面的一角”,于欣也打比方说,他认为最新发布的报告信息还比较片面,主要因为它的统计样本比较特殊,并不是大规模的社区性调查,很多年轻人还没有意识到自身已经产生药物依赖,即使上瘾,也有很多人没有选择戒断治疗。
“全国性的数据会远远超过估计。”何日辉叹气道。
药物滥用就像瘟疫一样传播,向全国扩散
根据国家食药监局发布的报告,目前,广东等地已对青少年开展药物滥用监测的试点,并有望逐步向其他地区推广。
这正是何日辉一直以来的心愿。自2004年在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拿到麻醉学硕士以来,他就投入成瘾性心理疾病治疗中,成为这方面的专家。“麻醉界不缺我一个何日辉,但青少年药物滥用的防治需要我。”几年来,他收治了两千多名患者。这位把职业当成使命的医生表示,青少年滥用药物问题已经得到全国范围的关注。
“癫痫发作、厌食、中枢神经系统破坏、肝脏受损、骨质疏松、性功能下降……”说起滥用药物对青少年健康的危害,何日辉直说“痛心极了”。即使能够实现彻底戒断,全身系统受损“想完全恢复是不现实的”。此外,家庭也会因孩子的药物滥用而受到重创。
但这一现象正在向全国蔓延。“药物滥用在国外流行,传到香港,再到沿海、内地。年轻人最容易受到诱惑和影响。”常年与青少年滥用药物“作战”的何日辉声音越来越低沉,“药物滥用就像瘟疫一样传播,向全国扩散。”
今年2月,国际麻醉品管制局在北京举办2011年年度报告新闻发布会。报告显示,年轻受众通过社交媒体在非法互联网药店网上订购非法药品与处方药现象日趋明显。“更令人不安的是,世界卫生组织已经发现,非法互联网药店一半以上的药品是假冒产品。”
近年来,全世界在预防青少年使用和滥用有害物质方面一直在进行探索,通过政府资金支持和众多媒体报道,控制或限制青少年获得药物的渠道。但专家们认为,削弱青少年使用药物的动机、改变他们所生活的环境,才是更具实际价值的尝试。
“如果当时知道喝药会把我变成这样,我会直接说不。”陈荣毫不掩饰心中的悔意。他对采访欣然接受,只因“我是过来人,希望报道能帮助更多人”。
如今,他和哥哥共同经营一家小型工厂。在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时,这个自称“一度生活在阴影里”的年轻人笑声爽朗。戒除药物依赖后,他和家人的关系有了明显的改善。“不用再看我妈流眼泪。”这让他对未来充满希望。但说起青春岁月,他沉默良久,冒出一句,“再也没有重来了”。
这个8月,陈荣的小儿子刚满1岁。“我不想孩子走我的老路。”这位年轻的父亲忽然斗志满满地说道,“我想把‘它们’全部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