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达:1970年参加工作,历任机械厂工人、宣传科干部,职工学校教师、副校长,北京市委统战部干部,《北京晚报》记者,曾被评为全国首届百佳新闻工作者。
依然记得刘一达“人虫儿”系列报道当年的轰动,没想到他已58岁了。
从北京小吃,到老玩意儿,到老建筑,刘一达一直在为这个城市奔忙,在他呼吁下得以保护的传统项目,不计其数。
北京城总在发展,当年刘一达在文章中写道,也许有一天,胡同将成为民俗风情区,四合院将变成博物馆。那时,大家都说太悲观了,怎么可能呢?没想到,却是一语成谶。
“胡同拆了,北京人的根还在。”在北京晨报社、精典博维公司、凤凰网读书频道主办,北京旅游杂志协办的新一期“41°文化论坛”上,刘一达如是说。
小时候的北京很幽静
我从小生长在劈柴胡同,每个人对故乡都有种难以割舍的情结,在国外采访时,遇到老北京人,他们听说你是在北京长大的,那份亲切让人感动。艾青先生说,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说出了我的心声。
小时候的北京很幽静,胡同里只有土路,早晨起来,家家户户打油饼、豆浆,到处飘着香味。晚上大胡同里才有路灯,都是15瓦的泡子,非常昏暗,小女孩出门上厕所都要叫个伴,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北京都没什么夜生活,一到晚上11点,整个城市都休息了。
小时候,我们胡同周围有七八家影院,一到暑假,走街串巷卖票,才五分钱一张。冬天怕院里水管冻坏,要回水,各家轮流吹水管,事先都会通知邻居,接水备用。那时家家户户有水缸,有一年说水缸会生绿苔,就都在缸里养鱼。
逢年过节才有肉吃,叫“跑油”,因为这边一炖,味道满胡同串。别看吃不上好的,老北京人却讲究两不吃,一是长得难看不吃,二是没鳞的鱼不吃。带鱼流行时,老人还说“他连带鱼都吃”,意思是招人看不起。
老北京人的仁义
三年“自然灾害”时,我正上小学,供应紧张,什么都叫高级,那时有首儿歌,叫“高级奶油高级糖,高级老太太上茅房,拉的都是高级屎,睡的都是高级床”,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呗。
有个邻居发现喝盐水解饿,单位领导就组织大家喝,结果血压升高,脸都膀了。没吃的就到郊区挖野菜,有种野菠菜有毒,吃完了脸肿。还吃过榆树皮,晒一下,擀成面,也有人直接吃。
有一天邻居蒸包子,馅是白菜帮子加油渣,我饿急了,掀盖拿两个揣到背心里,烫了两个大泡,我一喊疼,邻居出来了,忙给我涂肥皂水,让我敞开吃,那时我才六七岁,一口气吃了十二三个大包子。
那时的人讲仁义。不仅是夜不闭户,白天都不锁门,就算锁门,钥匙也是用砖头压窗台上,或放蜂窝煤堆里,不过是象征性的。
“文革”毁了对文化的尊重
“文革”时,就我所知,老北京胡同、建筑毁得倒不算太多,但对文化的摧残比较厉害,大家都不拿文化当回事了,因为脑子里的概念全被颠覆了,我们叫了孔子两千多年圣人,“文革”时连小孩都知道孔老二坏。只要是传统文化,就是垃圾、腐朽、落后,这对后来的贻害太大了。
上世纪80年代初,我身边的人把黄花梨太师椅等五件老家具卖给西四信托行,才拿了80元,那时觉得这个不值钱,值钱的是大衣柜、电镀折叠椅。那时我在统战部门工作,陪领导去启功先生家拜访,启老亲笔写了两幅字,回单位谁也不要,一个老同志拿走了,用糨糊直接贴在墙上,后来房子漏雨,给洇湿了,也就扔掉了。
拆迁正热闹时,大家把老门墩都扔垃圾堆里了,日本岩本先生收藏起来,搞了个门墩展览,我报道后,大家才发现它的价值,没一星期,潘家园就卖500元一个了,现在得上万。
侯仁之先生赠给匹兹堡大学一块老北京城砖,引起人家一片轰动,可1969年备战备荒,全北京挖防空洞,学校也组织我们拆城墙,一拆才知道,那砖是真结实,可扔得满街都是,谁把它当回事了?
有了一种紧迫感
1991年我到了《北京晚报》,此前在很多单位工作过,还采访了“天桥八大怪”后人,可到了报社,才有了紧迫感,我关注老字号、老玩意儿、传统小吃,当时情况已比较危急。
以小吃来说,国营店不景气,手艺人告老还乡,技术失传,导致质量滑坡,个体想干,可拿得起来的人太少,此外利薄,连门脸都租不起。比如焦圈,又名“黄金手镯”,要求色金黄,摔地上能粉碎,可后来做的都硌牙。烧饼过去至少24层,现在八九层算好的。
以老玩意儿来说,老人干不动,新人不愿干,手艺人养活不了自己。
以老字号来说,东西过时了,年轻人不认可,加上企业没改制,负担很大,老北京茉莉花茶窨制技术等濒临失传。
当时电视还不普及,平媒影响特别大,一位老记者对我说:咱们手里这杆笔,能伤害一个企业,也能让一个企业活。这对我触动很大,我写了抢救北京小吃、抢救老玩意儿等一系列文章,让很多传统项目得以起死回生。
传统不能固守不变
老北京传统文化已经改变了很多,这要辩证地去看。任何事物有生就有灭,不可能固守不变。
拿老玩意儿说,现代人玩意儿这么多,谁还在乎它呢?老北京的风筝好,可现在材料变了,飞得更好,你再靠“黑锅底”、“大沙燕”就不行了,“风筝哈”就做得比较好,改成工艺品,能挂墙上展览,对于传统,在继承的基础上,还要革新,如果都按老一套来,大家早就死掉了。所以,没必要对传统流失感到悲哀失望。
我是四合院坚定的保护者,不少读者来信说,你不是住楼房吗?咱俩换怎么样。很多住平房的人渴望拆迁,有的20平米四世同堂,这边放个屁,隔壁听得清清楚楚,没任何隐私可言,他们这个苦楚,跟谁说去?
我在小说《胡同根》中写过,胡同拆了,北京人的根还在。你看老北京很多市,都是自发形成的,比如官园的鸟市、潘家园的古玩市、月坛的邮市等,所以关键是别着急,慢慢就会成圈子。我住回龙观,现在小公园里大家已然在提笼架鸟、唱京戏、打太极拳、下象棋了,因为还是这套生活方式好、养人。
我年轻时不喜欢京剧,可年龄越大越觉得它是国粹,一个城市的气场是不会轻易断的,咱北京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没什么,一切很快就会过去。